解毒

1

小时候,我很怕有壳的动物,地上爬的蜗牛,树上的甲壳虫,水里的蚌壳,这些是身边能接触到的动物;还有语文教科书上的鳄鱼、穿山甲之类,每每看到那些怪模怪样,能伸能缩的东西,就浑身极不自在,鸡皮疙瘩自手臂蔓延全身。

我是跟着奶奶长大的,乡下的生活难得吃到荤腥,奶奶便在池塘里捡螺蛳蚌壳,变换着花样蒸煮红烧给我吃。每次上桌,如果看到完整的壳菜类,我便端着饭碗跑得远远,三五口把白米饭吃个精光,任奶奶怎么哄骗,我都紧闭着嘴巴,不吃下一丁点菜食。

奶奶让我学着像大人们那样拿着个螺蛳,用嘴卖力的吸着,吐出螺眼,嚼着黑白相间的螺肉。我恨不得把碗摔了,真的就是那么可怕。

奶奶想出个办法,把螺肉用牙签挑出,用茄子或丝瓜煮着吃,我没细看端着菜碗喝汤,发现有点鱼汤的鲜味,等我吃下螺肉后,奶奶便在一旁笑,我倒也不恼不火,觉得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吃。

收获的螺蛳,奶奶再也没烧过唆螺,全按我喜欢的吃法,挑螺肉炒着吃,蚌肉切成长条,剩下的螺壳和贝壳都埋在土里,一来防止鸡鸭吞食,二来担心赤脚走路割伤脚板。

别的壳类我依旧害怕,比如乌龟。

第一次见到乌龟,是在小学四年级放学后的一个下午。奶奶高兴地告诉我,她在池塘洗衣时捡到一个乌龟,她说她托赶集的邻村人二发买党参黄芪,等天黑药材送过来就蒸了给我吃。

“给我的乖孙子补身体,长得壮壮,吃饭香香。”

“小龟鳖,算你倒霉,偏要游到岸边来。” 奶奶捧着个玻璃缸自言自语。

我认得那个玻璃缸,奶奶冬天专门用它来泡生姜吃。

我远远地从门缝里看着,那个小乌龟扑上扑下,在水里翻腾,龟壳撞上玻璃发出清脆的声音。奶奶蹲在门槛那磨着生锈的菜刀,沙沙沙,很有节奏。

我听院里的三胖说起过,他爷爷花大钱经常买乌龟给他吃,买回家放水里养了两天,吐尽肠中的沙泥,把乌龟的肚面朝上,用刀切个十字架,上蒸笼蒸个十五分钟,夹开半生半熟的龟肉吃下去,大补。

我一直记得三胖说这段话时,两眼放光,口水外淌的情景,三胖越长越胖,他爷奶可得意了,逢人就传授养孙秘籍。

我不敢告诉奶奶,我真的不想吃乌龟,我不要长成大胖子。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也没见那个邻村人送来药材。奶奶在门口来回张望,我的肚皮发出咕噜声,不时用木铲往饭锅里铲米饭,直接送到嘴巴里。

然后听到乡间路上人声嘈杂,点着火把,院里的大人们陆续出来。一刻钟后,奶奶也回来了,她默默地盛饭。

“吃吧,吃饱睡觉。乌龟今晚是吃不成了。”

第二天,我从一起上学的小伙伴口中听到了一个消息,邻村的二发在路上被车撞了,他骑着单车沿着马路村庄收购鹅蛋,后座上绑了一个大筐,马路边有个大坑,他怕把蛋巅烂了,想绕过坑,哪知后面的大货车就驶了上来。二发的单车倒在大路中央,二发钻到了车轮子下。

放学回家,我偷偷去瞄乌龟,玻璃坛中空空如也。奶奶说,这吃人的玩意可不敢给我乖孙吃。

乌龟去向成谜。

二发下葬那天,奶奶随了礼,周围人都是五十,奶奶去了六十。其实我知道那十块钱就是当初让他帮忙买药材的钱。

2

18岁,我跟随哥哥去广东打工。

这是一个沿海偏僻小镇,有农田有河海,工厂旁边是小溪流,水的颜色常年呈黑色。因为是纸制品厂,大大小小的排水口,颜料化工废水泛滥成灾,空气里飘着一股死鱼的腥臭味。

附近总能看到有人垂钓,但是我从没见到有人钓到大鱼,估计只是消遣时间的吧。菜市场里的海鲜便宜,但不是我爱的菜。

哥哥有几位死党,不加班的夜晚,三五人一行去大排档吃夜宵,红彤彤的大龙虾、煎生蚝、炸海蟹,他们吃得津津有味,我就看着,吃点炒粉凉皮之类的。

“小军,你怎么不吃啊?又香又辣,真过瘾!”

“别假斯文,来,吃龙虾,我帮你剥。”朱兵三两下剥开虾头虾壳,就把虾肉往我嘴边塞。

“不吃,我真的不爱这玩意。”我躲开,使劲摇头,他只好作罢。

“饭堂那菜都是水煮的猪食,只有这些才有味。”

“小军你不吃就亏大发了,怪不得长得跟麻杆一样。”

一个个吃得口流红油,辣得呲牙裂嘴。

工厂后门有个休息区,绿树成荫围了一圈不锈钢栏杆。栏杆外侧就是水沟,偶尔也能看到鱼跃出水面,扑腾着水花。

午饭后,工友们便躺在草地上和衣而睡,有的用报纸遮着眼睛,有的用衣服盖着肚皮。

我和哥买了个二手电动车,我喜欢骑车去镇中心的图书馆借书,电动车不用的时候我就停放在休息区旁的车棚里。

半个月白班,半个月夜班。15号中午吃完饭,我去推电动车,看到朱兵侧卧在树底下,我和他不是一个班,这个点了其余的工人都回车间了,他还懒懒地在打瞌睡。

之所以不看脸就认出他,是因为他身上穿着的花衬衣,太熟悉不过了。

“朱兵哥,上班时间快到了,等下打卡会迟到,你得赶紧去车间。”我一边推车,一边大声提醒他。

他背对着我,一手枕在脑袋下面,一手挡着头,身子半弓着一动不动。

“快醒醒,迟到啦!”我拉扯了他的衬衣下摆,真心羡慕他睡得这么香。

他还是没反应。我急了。

我绕过他的前面,准备把他摇醒。

我就看到一个墨黑色的小东西趴在他压着的那条小腿上,薄裤腿开了个小洞。

我往后退了两步,捡起旁边的枯枝敲着小东西,它丝毫不动,有点像乌龟,但是嘴巴是尖的,龟壳上长满了癞子,怪瘆人的。

我摇着朱兵,他依旧没动,两眼紧闭。

我跑去大门喊保安帮忙,说有人晕了,保安便跟随我急忙来到休息处。

来回也就四五分钟,我俯下身半托起朱兵的头,保安探了探鼻息,“还有气,赶紧打120”

我才注意到那个怪东西不见了,朱兵小腿上有个小口子,血肉模糊。

朱兵在厂里没有亲戚朋友,最早发现异常情况的只有我一个人,部门领导让我暂时不上班,工资照发,配合医院照料朱兵。

我只好上了120的急救车。

3

直奔急诊,医生检查后也说不出所以然。

“他是被怪东西咬伤的。”我在走廊上跟护士医生比划着看到的模样。他们投以怀疑的神情,肯定之前没遇到类似情况。

“病人体症稳定,就是尿酸稍微偏高。应该是神经出现了麻痹状态,先观察,如果明早还不醒再作打算。”医生们陆续撤退,护士给朱兵拿来两袋葡萄糖,给他输液补充能量。药水挂完,我才敢趴在椅子上,迷迷糊糊睡着。

早班的护士来查房,朱兵没醒,又来了几位医生,在朱兵的手臂上抽了两小管血液。

护士告诉我这个属于疑难杂症,得找专家会诊才知道结果。

厂里工会派人来看朱兵,拎了水果和补品,安慰我好好照顾朱兵,争取让他早日醒来。我一脸不高兴,这话说得,好像是如果他不能快点醒来,就是我没照顾好他。

我说要回厂里拿换洗衣服,看朱兵一时半刻也醒不来。

从厂门到宿舍,一路上都有工友在议论这个事。

“早在一两月前,有上夜班的人就发现,那儿不太平,有东西绊脚,跟厂里反应没人理会。”

“咬伤的员工跟我一车间呢,等他回来后,那病会不会传染?”

“现在醒不醒得过来还是一码事呢,就你多操心!”

我回到宿舍,我哥正坐在床铺上。

“朱兵怎么样了?今晚不加班我们打算去看他。”哥哥走了过来。

“有什么可看的,人还没醒,医院里吊着葡萄糖,呼吸心跳都正常。”我端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我们应该去查验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在作怪?”死党周正说了一句。

“这个有道理,我们现在就去吧。”

大家在草丛里寻了两遍无果。

“墨黑色尖嘴,背壳上全是癞子,大人的半个手掌大。”我补充道。

哥哥朝栏杆边走去,正值雨汛期,河流的水位上涨,水位只在栏杆下的二十厘米左右,边上有工厂暗排的粗水管,那怪东西肯定是沿着水管爬上来的。

车间铃声响起时,哥哥和宿友们才离开休息区,我只得再回医院。

进了病房,还没来得及坐下,护士就进来了。

“你刚才去哪了这么久?赶紧去会议室,有专家来了,要问你一些问题。”我跟在她后面坐电梯上八楼。

会议室宽敞明亮,十几号人齐刷刷盯着我,我有点呼吸不顺畅,说话结结巴巴。

他们让我描述一下咬伤朱兵的动物什么形状,根据我提供的线索,他们放了几张幻灯片给我看,没有一个图片是接近的,我摇着头,他们窃窃私语。

“我觉得当务之急应该去现场捉一个活体来研究一下,才能对症下药!”一个头发微白的老医生开口了。

旁边人纷纷点头称好。

厂部花钱找了几个渔民,让他们自带网丝围兜。对外宣称:捞水怪。

那几个经验老到的渔民,到了河沟边信心满满,水虽然很深,打了大半辈子鱼,这么窄的小河捞点东西上来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啊。

一个个在栏杆边往水里下网,有人直接拿着捞兜。没有水草,水浑浊不堪,大半个上午过去了,除了捞到部分垃圾外,一无所获。

有个渔民不服气,从家里搬来皮划艇,人站在艇上,粘网放了几百米,旁人都觉得这回应该有收获。

半个小时之后,把粘网拖上来,网下边拳头大小的洞,网接近报废。

渔民们纷纷离去,他们说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怪事,有邪性。

4

护士每天帮朱兵换药,我观察到伤口没结痂愈合,又红又肿流着脓。

三天过去了,朱兵没有醒来,医院敷衍这个情况没有先例,束手无策,建议往上级大医院送。

我打电话回厂部,希望能安排别人来换班,天天被消毒水包围着,头昏眼花没点精神。

工会人员拿着朱兵的进厂履历,当着我的面打电话通知了他的家人,并简短说了下朱兵的状况。电话开的是免提,我听到那头传来悲怆的哭喊声。

“等他家来人了,你就回厂,最多三两天了,你再耐心下。”工会人员离开医院时,丢下这一句话。

想起那阵哭声,不禁心酸。如果他能醒来,让我守个两月都无所谓,只是这一切都是未知数,应该让他家人来处理更为合适。

第三天下午,我见到了朱兵的家人,一对中年男女和一个老太太。

中年男女皮肤黝黑,一看就知道是庄稼人,倒是老太太有点白净,脸上遍布皱纹,眼神锐利。

没有寒暄招呼,中年女径直跪倒在病房床头,用方言大声哭喊着,眼泪鼻涕很快就裹在了一起。我木讷站在一旁,不会安慰,抽了张纸巾递给她。中年男子站在床尾,神情黯然。老太太掀开床上的被子,依次捏着朱兵的四肢,像是在测脉博,又撑开他的眼皮,凑近仔细看着。

我指了指包扎的伤口,“他是被怪东西咬伤的。”

老太太盯着我,转身朝中年男开口讲了句方言。

中年男用生涩的普通话问我他儿子是被什么东西咬了?我边比划边回答。

他大概听懂了,马上解释给老太太听。老太太揭开伤口的纱布,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长针,从伤口处捣了点肉皮组织,摊在手指尖上。她凑近指尖闻了闻,眉头皱得厉害。

她叽哩咕噜自话自说了几句。

“上哪旮旯去找龟壳骨头,这药引子买不着啊。”中年男说完,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原本安静的女人又开始嚎啕大哭。我走出病房,轻轻掩上房门。

5

我订了一张特快的火车票,下火车又转汽车,回到了奶奶家。

奶奶耳朵不太好,我讲话必须高分贝她才听得到。陪她看日出,搀扶她走在乡间小道上,欢喜溢于言表。

“奶奶,问你个事,十几年前你抓了只龟,后来没吃,你把它丢哪了?”

“嘛咯?听不见!”奶奶指着耳朵摇头。

“就是你托二发买药材那年抓的乌龟。”

当年我料想奶奶是把龟埋了,二发出了事,老人迷信是凶兆。

心里笑奶奶迷信,其实自己也一样,老太太说把久埋于地的龟壳磨成粉,外敷加内服,肯定会救朱兵一条命。不管真假,值得一试。

奶奶指着门前的桃树,我拿着锄头挥汗如雨,终于在主根下挖出一个白色的壳。我把半斜着的桃树扶正,把根细细埋在土里。

来不及停留,我急匆匆赶回医院,把壳交给老太太。她从行李袋里拿出磨石挫刀,一整套让我目瞪口呆,堪比专业。

壳被挫刀一层层刮去,放在弧形铜杵里,双脚踩住两边的滑杆,老太太力劲很足,停不下来。

捣成粉末状后,老太太又拿出几味药粉掺合敷上伤口。调制了一小碗白色汤水,要给朱兵灌下。

“他都没有知觉,哪来的吞咽功能?怎么喝得下?”护士在旁边嘀咕。老太让旁人把朱兵扶正,用一根细勺慢慢喂下一口,汤药含在口腔内,老太太在朱兵的喉结处来回有节奏地轻抚,汤药便慢慢嵌下去。喂完后,老太太长吁一口气,靠在墙边的椅上打起了盹。

两天后朱兵在大家的期盼中醒来,护士们觉得神了简直是奇迹,我从老太太坚毅的目光中觉得似乎很合情理。

医生们围住老太太,向她取经,她直摆手,话意大概是一切都是天意。

朱兵休养一段时间后,他父母坚持让他回厂办离职手续,临别前他告诉我,老太太是他们那的“知婆”九十几岁了,一个人生活,煮饭从不淘米直接下锅,吃糠咽菜无病无痛,她会看病还懂风水,在老家可有名了。

6

我把这段往事讲给未曾经历的朋友们听,他们都说我太逗逼,我红着脸解释,他们说解释就是掩饰⋯

如果你信,假亦真;

如你不信,真亦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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