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开始行驶，玉子看着人山人海的车站，内心一片坦然，因为她知道这次自己要回到故乡，再也不离开。那里的山路，崎岖无比曾磨破她无数双布鞋，磕破她柔软的膝盖，那里的稻田，肥沃无比，她曾在那里抛下无数禾秧，从腿上拔下肥胀的水蛭，那里的树林，广袤无比，冬日皑皑白雪也盖不住，厚重的沙棘可以煮沸一壶又一壶井水，燃过一个又一个冬季。
玉子离开家乡的时候，好像只有十三岁，那时的她每天早晨五点半便醒来，热好一锅米饭与剩菜，打开鸡笼，才背好书包准备去上学，学校在二十里外的另外一座山头，冬天的时候，天亮得极晚，玉子一边打着手电一边大声地唱着歌，才敢上路，一路黑呼呼的树影，玉子不是不怕，只是一想到城里来的语文老师会讲一首新的文言词，玉子就不怕了，她甚至大声地背诵起来古诗，吵得路边人家的狗一直吠个不停。
玉子最爱上语文课，课本上的每一篇文章玉子都能背下来，洗衣服的时候就背给在一旁打弹珠的两个老弟听，喂猪的时候就背给哼哼嚼食着猪草和饲料的大花猪听，做饭的时候就背给在灶上炒菜的妈妈听，背一句，就折断一根大柴扔进灶里，词背完了，菜也好了，往桌上一端，就跑出去叫爸爸和弟弟们回来吃饭。
玉子的成绩是多么好啊，老师们都喜欢她，她自己也十分地骄傲，上课永远把腰杆挺得笔直，做作业从来都不用改正纸，考试总是班上第一名，一张又一张奖状，贴在堂屋正中央，被灶下的柴火熏黑了又贴上新的。
可是，玉子不能再上学了。
为什么呢，玉子红着眼睛问爸爸，爸爸说，两个弟弟都要上学了，家里没有钱，玉子你和隔壁村的小玲王娟一起去城里吧。玉子哭了整整一个下午，躺在草堆上看太阳全部落山了，才回到家了。平时那么晚回家都是要挨打的，竹梗就挂在墙上，往身上一抽就是一个红印。但是爸爸妈妈都没有责骂玉子，他们也一度为那墙上的奖状骄傲着，每回家里的客人夸奖玉子都是要谦逊地笑着。毕竟有两个男孩要养着，也暂时只能委屈玉子了，谁让她是姐姐呢，妈妈同爸爸这样说，两个人在夜里，默默叹息着。
得知玉子要辍学，语文老师，在放学后送了玉子一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玉子翻开书，首页有老师娟秀的钢笔字迹，赠予李玉同学。语文老师摸摸玉子的头，说，以后玉子要是有机会，一定还要回来接着上学啊。玉子红着眼睛走出了办公室，将书攒得紧紧的。语文老师回头对校长说，可惜了一个读书的好苗子。校长呷了一口茶，摇摇头，不说话。
临走的那天，妈妈塞了大包红薯干在玉子手里，平时你最爱吃，这会儿都给你吃，弟弟再不和你抢了，你去了城里要勤快啊，和小玲阿娟一起好好做事啊。玉子强忍着眼泪，不去看爸爸妈妈，直到拖拉机开出了好远，玉子才嘤嘤地哭起来，小玲和阿娟拍着玉子的背，没事的，和我们在一起不用怕，去了城里你一定会喜欢那里的。玉子嚼着红薯干，开始同小玲阿娟一块聊天。火车一路向南开，离广东越来越近了。
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大酒店，光员工就有上千人，玉子提着行李，站在宿舍门口，宿舍里挂满了彩色的内衣，女人们涂着口红，收音机里放着听不太懂的英文歌曲，玉子傻傻地站在门口，直到小玲和阿娟从她手上把行李拽下来。
玉子很快就爱上了这里的生活，每天可以八点起床，只要照看包间去厨房把菜一碗碗端到桌上就可以了，肥腻的扣肉，嫩黄的酥鸭，还有一盘盘好看的点心，客人走后，玉子和其他姑娘们可以坐着把每种都吃上几筷子，还可以把糕点藏到衣服，全都拾掇干净了再用餐车把餐具推到厨房。每天九点多，玉子就可以下班了，回到宿舍，看一本已被翻烂的言情杂志，跟着同宿舍的姑娘学化妆，讨论最流行的卷发，或是裙子样式，亦或是跟着小玲阿娟和厨房的男人们一起去不远的地下室看录像，几块钱的票和瓜子爆米花都是男人们掏腰包，玉子看着录像，咯咯直笑。玉子不再像一个乡下姑娘，她对这一切学得飞快，会用工钱买好看的内衣和发带，会买歌手的带子回宿舍放着听，一边学着唱，会用眉笔画出细细浓浓的柳叶眉，口红和粉也都抹得恰好。
时间一年两年眨眼就过去了，玉子的胸脯渐渐变高，皮肤养得雪白，每次照镜子，玉子都自己美艳动人。觉得玉子美艳动人的当然不止她自己，厨房和前厅的小伙总是给玉子送东西，从耳环到裙子，包房里的客人也总是喜欢同她说笑话，就连领班也总是安排她到最好的包房，一天玉子上菜时不小心撞翻了酒杯，一大杯葡萄酒全倒在客人的西装上。玉子战战兢兢地赔不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因为不久前隔壁包房的小美就是这样赔了客人一套西装，两三个月的工资都搭进去了还被领班痛骂，谁知着客人并没有生气，不过冲玉子笑了笑，一边说着没事一边安慰玉子。玉子仍是胆战心惊地直到下班后从酒店出来往宿舍走去，一辆红色的宝马就停在酒店门口，旁边就站着那位客人，他抽着烟，看到她出来时，连忙向她招手。
玉子生平第一次坐宝马，车开到哪里，似乎行人都会让路，车外的年轻姑娘纷纷看向车里的玉子，眼神里满是羡慕与嫉妒。
这个男人带玉子去喝咖啡，带玉子去看电影，送玉子大束的玫瑰和亮晃晃的项链，玉子第一次吃牛排，他教她用刀和叉，玉子第一次喝红酒，他教她怎样缓缓晃动高脚酒杯，他帮玉子穿上满是水晶的高跟鞋，他带玉子走进一个琳琅满目的新世界。玉子来不及分辨，来不及接受，也来不及拒绝，站在这车水马龙里，看着这旋转的永不停歇的灯红酒绿。
日子就在这万般蜜意的流转里不断向前。
玉子往家中寄去丰厚的存款，电话里，妈妈说，家中开始建新楼，以后雨天，破碎的屋瓦不再有雨水渗透。玉子欢喜，问及弟弟们的情况，得知一切安好便十分宽心。挂了电话，玉子看着窗外的月亮，半响不能回神。因为妈妈说，老师曾来家中问及过她。玉子想到那个粉笔字和钢笔字都写得煞是好看的语文老师，那个给她讲高尔基和鲁迅的语文老师，那个随口就能背诵出无数诗篇的语文老师，竟默默地流下泪来。
男人的宝马总是准时停在酒店门口，玉子也总是准时扑进那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依旧每夜去畅游夜街，玉子问，你爱我哪一点。男人说，最爱你的纯洁与简单。玉子咯咯直笑。任潮湿炎热的风吹乱她的发。这好像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幸福，玉子活在这样的温暖里，即便盲目，也觉安全之至。就像冬天能够围住火炉，秋天能收割稻田，夏天喝沁凉井水，春天领到崭新课本。
春节，玉子穿红艳的呢子衣回乡，玉子的高跟鞋沾满泥土，依旧是拖拉机开很长一段，穿过崎岖的山路，玉子远远看到家中楼已修好，遂自顾地笑开了。妈妈说丰收尚好，弟弟们也都穿上新衣裳，爸爸看上去也十分硬朗，年夜饭时其乐融融，饭后，弟弟们在门前放烟花。一簇一簇的亮，和着鞭炮的香气，让新年满是梦幻。
玉子在烟花下静静地许愿。树木与星空都不知道，屋里的燃旺的灶火也不知道，只有夜里的冷霜知道。玉子微笑着许下的那个愿望，玉子希望那个男人娶她，像电影里男人给女人戴上戒指那样，给她戴上戒指，为她披上婚纱，一起向耶稣祷告，拥有仍旧美好的未来。
但是玉子的愿望，却落空了。
当玉子在一个同往常一样的夜里，一口饮尽一杯酒后，壮着胆问他这个问题。他竟只是沉默。那短短的几分钟，玉子却像过了一生那么漫长。男人说，他有家室，有子女，不能娶她。玉子惊愕，失手打碎了酒杯。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当作今晚什么也没有说，我依旧十分爱你。男人看着玉子，十分虚伪，却又十分真挚。玉子转身离开，踉踉跄跄险些跌倒，玉子只身走在大街上，笑了，笑着笑着，又忍不住流泪了。她的高跟鞋与项链依旧闪亮夺目，她路过一面镜子，停下，看见自己竟如鬼魅般。
玉子以为的天真浪漫的爱不见了，那种充沛的安全感也不见了，她于他而言，不过是物质堆积起来的玩物，不过同玫瑰花一样，同项链高跟鞋一样，同咖啡红酒一样。赏心悦目而已，可有可无而已。玉子终于在嘈杂喧闹的街头，失声痛哭。为自己的无知短浅，为自己被物质蒙蔽的双眼，为那些华丽却空洞的情话与日夜。泪水大颗滴落于地，裹挟细尘，转眼消逝。独玉子的悲戚，浓得似伐木渗出的胶，而那苦涩，正如她初尝他端到她面前的那杯，咖啡。
玉子脱下高跟与裙子，取下项链，褪掉口红与眉粉。玉子翻箱倒柜，室友问玉子在找什么，玉子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室友继续嗑瓜子，留玉子一人在凌乱的宿舍找一本许久没有翻看过的书。最终玉子还是找到了，书被垫在柜子的一脚。书页诸多破损与污渍。玉子欣喜的是，那几个好看的字还在那里，赠予李玉同学，玉子无意翻到最后一页，竟然还有字迹，玉子苦笑，只贪恋着繁华种种，竟从未将此书读完。那夜，书就放在枕边，月光射进窗里，玉子的脸上还有残妆，有泪，却也有笑。
那个男人还来找过玉子，他说他想要给她锦衣玉食的生活。玉子说，但这不是爱，你也不能娶我，尽管如此，仍旧要谢谢你，带我看了这个美好的世界，现在我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玉子眼神坚定，男人驱车离去，一路扬尘，她笑着冲他挥手告别，也向那段浮华美丽的时光告别。
收拾行李的时候，小玲和阿娟都来帮忙，非得要走吗，这不是过得挺好的吗，她们问玉子。玉子并不说话，只将高跟鞋项链与裙子都纷纷赠予她们。她们雀跃，如获至宝。在火车站门口，她与她们拥抱。微笑告别，提起行李，转身就走进茫茫人海。
小玲和阿娟，踮脚送别。
火车开始行驶，玉子看着人山人海的车站，内心一片坦然，因为她知道这次自己要回到故乡，再也不离开。那里的山路，崎岖无比曾磨破她无数双布鞋，磕破她柔软的膝盖，那里的稻田，肥沃无比，她曾在那里抛下无数禾秧，从腿上拔下肥胀的水蛭，那里的树林，广袤无比，冬日皑皑白雪也盖不住，厚重的沙棘可以煮沸一壶又一壶井水，燃过一个又一个冬季。
玉子，低头，手抚着书本，翻到最后一页，那字迹依旧娟秀，老师是这样写的。
若有心系时，话只道也归。
玉子笑了。
（文/殷娟 编辑/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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