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女儿玩,每当她表现出符合三岁孩子但不符合我内心期许的种种“劣迹”时,我心里就会难以抑制地冒出一个声音:“笨蛋!你个大笨蛋!”为了不让这句话从我口中冲出去,我有时不得不逃离,到其它房间冷静冷静。
这时,我女儿会在后面甜甜地说:“妈妈,你怎么走了呀?”
我泪流满面。
“笨蛋”是我爸的声音,咬牙切齿,掷地铿锵。在我小时候,我吃不下饭,拧不开锁,办不好这样那样的事情时,这个声音总会响起。而我则倔强地一声不吭,愤恨地瞪着眼睛,不哭不动。
可是我知道我爸很爱我,我还知道我爸是一个比他自己的脾气好得多的人。
可惜他很暴躁,而这奠定了我俩关系的感情基调。
我爸
我将此归咎于我爸的军人出身。我爸在新疆当兵:跟身上挎刀语言不通的牧民称兄道弟,和战友溜出军营骑马纵横,抓蛇和水老鼠吃烧烤……
转业后我爸从新疆的部队分配到家乡的印刷厂。当时厂里的生活对我爸来说很美好,不安分的青年分为根基稳固的流氓派和突然空降的转业兵派。两派莫名其妙地相互看不顺眼,总想制服对方。流氓派的实力担当是一位身高1米9,皮肤黝黑的壮硕青年,人称“黑铁塔”。
有一次少数的转业兵派被众多的流氓派围剿,大家四散逃开。我爸一路狂奔进了一个死胡同,后面脚步渐渐只剩下一个人。我爸转身迎战,一看黑铁塔正“嘿嘿”着向我爸靠近。我爸跟我讲的时候,酒正喝得面红耳赤,我脑子里浮现出赤木刚嵌逼近英木花道。
我爸心惊肉跳,两只眼睛在地上扫荡,待黑铁塔来到跟前时,抄起一块地上的大泥坯,奋起一跳,毕其功于一役,拍到对方的脸上。黑铁塔顿时鼻血直流,吓傻了。他从来没真打过架,因为没人敢动他。我爸倒镇静,赶紧一路扶他回去,到厂医务室找大夫。
从那以后,“黑铁塔”和我爸开始把酒称兄弟。“专业兵派”和“流氓派”也消弥了,大家都是生产线上挥霍不完热血的快乐青年,一起喝酒溜冰撩姑娘看电影。
没干多久,厂长就把我爸从单调重复的车间里调出来跑业务。我爸相貌英俊,对人掏心掏肺的真诚,能吃苦,不怕累,天南海北的业务都跑得出奇得好,跑出了最高业绩。综合刚入厂的迟到早退怠工打架历史,厂报出了头条大标题“浪子回头金不换”,我爸的名字在副标题里。一个版面讲我爸如何从吊儿郎当的转业兵在厂长春风化雨的教导下成长为全厂最佳业务员。
这些峥嵘岁月,我爸微醺一次,我便知道一段。飘香的酒气里,我慢慢拼凑出我爸的青春。
只有将醉未醉的时候,我爸才好意思跟我心意相通。清醒的时候他只会问我“乖,你想吃啥?”
书,故事
我爸东奔西跑,每次归来,都会给我带好吃的。彼时不像现在,物流发达。我小时候,不同城市卖的货就像没有基因交流的动物一样,遵守严格的地理隔离。我爸用白塑料泡沫箱子给我带冰镇鲜荔枝,饱满的久保桃。我啃桃子,汁水顺着胳膊流到膝盖上,顺着下巴流到肚皮上。整个夏天身上都是黏糊糊甜丝丝的味道。时令水果带得太辛苦。我妈启发我爸:“她喜欢看书,你给她带些咱们这儿没有的书嘛!”我爸信誓旦旦:“好!下次带书!”于是从他刚离开家我就开始盼,我望眼欲穿地盼到我爸回来,看着他自豪地从箱子里抽出来三本巨大的奥特曼画册,挂历纸印刷,又大又厚又沉。每一页寥寥几个字就是照片下面的“爱迪奥特曼”“哥尔赞”……
我小时候迷恋我妈,睡觉都想搂着她。我爸在家的时候很不甘心,要单独陪我睡午觉。我要求听故事,我爸兴致勃勃:“好。你知道什么是太平间吗?”然后我听了一个阴森的医院里闹鬼,鬼在太平间里发出绿光的故事,吓得我缩进被窝里。我爸高兴地说:“这个故事叫‘阶级斗争十三浪’,小时候把我吓得不轻。害怕吗?没事儿!世上没有鬼!来来来,爸爸搂着你就不害怕了!”
漫漫上学路
我越长越大,不许别人搂我了。但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贴在我爸的背上。那时我家从胡同搬进了小区,我从步行上学升级为车接车送。40分钟的路,被学校摧残了一天的我坐在黑色大28车后座上,很快就把头和肩靠在了我爸的背上。遇到风大的坏天气,我爸骑着骑着背变成弓形,我抬起头看他,我爸马上说:“你靠着呗!我一点儿都不累!”
有一次突发瓢泼大雨,我爸刚赶到学校,雨衣就被一位家住附近的家长借走了。我和我爸一起站在屋檐下望着无边的雨帘焦灼地等待,又冷又饿。校门口停的自行车都空了,雨衣还回来了,我钻进去坐上后座,发现雨衣里面全湿了。我爸一边奋力蹬车,一边一会儿问我一句冷不冷,我打着颤,坚定地说“不冷”。雨一直在砸,水没过半个车轮,我们父女俩在湿雨衣里,品味着一种相依为命的勇敢。
不幸的是回到家我就发烧了。“你借给他干什么呀?咱家这么远!你傻呀你!”我妈很愤怒。“谁知道他会把雨衣穿湿啊?乖乖,你发烧了?”我爸很愧疚。而我又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发烧不上学,难过的是这么好的事儿,我爸不能明白,只能自责。
五年级的时候我开始自己骑车。小时候的冬天比现在的冷,雪化了又在路上冻成冰,我爸赶到学校要陪我一起回家。我出校门一看见他心里很抗拒。每天独自一人骑车跨越小半个城,让我觉得我是个独立自主,掌控自己人生的小学生,我爸的出现打破了这种美妙的错觉。
一路上我沉默寡言,我爸提醒我:“乖乖,慢点骑,地上有冰,车刹不住闸。”骑了一大半,我一个打滑,连人带车摔倒在地。我倒在地上,扭头一看一辆大货车冲着我越来越大,“它也刹不住闸!”一个激灵吓我赶紧要爬起,可我怎么用劲还是倒在滑溜溜的地上。我吓得魂飞魄散,只见白色的天寒地冻中,一身黑衣的我爸大步流星,跑过来一把把我捞起来。我爸刚扶我走到路边,大货车就滑过去了。劫后余生的我面如平湖,心中哆哆嗦嗦,波澜壮阔:“爸爸,我刚才起不来了呀!你是我的大英雄,你救了我的命!”但是作为一个独立自主,掌控自己人生的小学生,我只说了一句:“爸爸,谢谢。”我爸可能听到了我内心的声音,配合地发出英雄式的大笑:“哈哈哈!乖乖,你说啥呢!谢啥谢!你跟我有什么谢的!”
礼物
我小时候有几年的时光,生活像是拢了一层愁雾,那是我爸的生意赔了。我爸离开厂,先是自己折腾,后来拿着折腾赚的钱,又跟银行贷了款,跑到省会开了个大饭店。我爸对吃有无限的热情,愿将自己的一生心血投入到研究吃的事业上。义不主财,慈不主兵。回顾往事,现在的我会建议当年的他走当大厨的道路来实现梦想,而不是当老板。
愁雾什么时候拢下来的我不知道,9岁生日是我看见它的第一天。那天我妈陪着我在商场选礼物,我看上一个“家具”,淡粉色橱柜,30多厘米高,透明的橱窗打开,几十个玲珑剔透的各式高脚杯亭亭玉立,一层层抽屉拉开里面摆了白瓷茶壶、茶杯、大大小小的白瓷盘,太精美了,才40块钱。我摩挲着它,幻想着我的芭比们优雅地打开柜门,喝下午茶。我妈拉着我就走:“已经买了两个芭比娃娃了!”
我根本理解不了我妈的行为。一个娃娃才十几块钱,离我心里的预算差得远。我6岁过生日,我爸就开始在酒店定包间,请我奶奶家、姥姥家的所有人吃饭。酒店门口还要放长挂的红鞭炮,不知道的估计以为有人结婚。我爸妈陪我买生日礼物,哪年不是满载而归?迷惑不解的我在外面一整天都闷闷不乐。晚上回到家,我妈妈对我说:“你爸的饭店赔了,咱家现在都快破产了,以后要节省。”虽然我妈倔强地加了一个“快”字,但我一下子明白从此以后生活再也不一样了,马上悲情地放声大哭。
就在这时,我爸刚从省会赶到家,风尘仆仆地推开门:“佳佳,生日快乐!——你咋了?怎么哭开了?”
我哭得太投入了:“哇——咱家破产啦——我不能买酒柜了!”
“什么酒柜?”
“哇——我的生日礼物——”
“多少钱?”
“哇——40——”
“不影响!买!买!买!明天就去买!”
早在二十几年前,我爸就知道让一个女性停止哭泣最有力的三个字就是“买买买”。我爸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好像就是为了赶回来给我买酒柜似的。奇怪的是,我得到它以后,丝毫没有想象中的喜悦,每次玩都心情沉重,后来索性摆到我的书柜高处视而不见。再后来愁雾渐渐散了,我把所有的玩具都给了我小表妹,只有这个橱柜无论如何不舍得放手,我从北京回家,从美国回家,总想看看它。
“打老师”
我初中的时候,英语老师莉莉因为一点小得不能再小的小误会在办公室狠狠地为难我,好歹我是我们班第一,校长看见了批评她,她居然想罢课不教了!我哭得两眼红肿,带着一颗受伤的心回到家,我爸愤怒地说:“她下班走哪条路?我把她腿打折!”立马吓得我一点也不生气了。放学飞奔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我爸,一看不见我爸就紧张。
后来莉莉并没有真的罢课,我每天在家装作偶然地说:“我们班英语老师是我们班最年轻的老师,还是独生子女;虽然她很年轻,课教得真是很好。” 我爸想了想说:“嗯,那你也别跟她计较了。”我这才安了心。
“笨蛋”
我去北京上学,一年到头跟我爸妈聚少离多。我爸不叫我“笨蛋”已经很多年了,一直到我大三寒假的最后一天。我们一家人来到火车站,在站台里我跟爸妈道别了一次又一次,实在无话可说了以后,我想起一件事:“我火车票没有带,忘在咱家客厅的茶几上了。”
我爸脱口而出“笨蛋”,然后飞奔而去,跑两步还不忘扭头吼:“你个大笨蛋,你能记住啥!啥心也不操!”在火车站这种公共场合,虽说夜幕里一切都看不分明,但我觉得所有的人都在看我,一霎间我多年沉睡的愤怒被激活被催化,在我身体里左突右冲——让我赶紧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人。当时离发车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我家里火车站光开车单程就要20分钟,除非火车晚点,我今晚肯定走不成了,一想到一会儿要跟这个骂我“笨蛋”的大笨蛋一起回家,我就更加愤恨。
结果火车没晚点,我也没回家。火车到了,我爸也到了。大冬天的夜里,冷风恣肆,他汗如雨下,满脸赤红,控制不住地喘气,把火车票递给我妈:“拐弯的时候车都快飞了。”
一瞬间我百感交集,这个把我的一切小事都当成头等大事,随时愿意为我豁出命的男人啊,却忍不住骂我“笨蛋”的冲动。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口,他身子动了一下,极轻极轻,然后我们都一动不动,生平第一次我听到他喘着气说:“乖乖,有时候我太激动了,控制不住,爸爸不是故意的。”他说得很轻很慢,那一刻我听着他的心跳,眼泪终于涔涔而下。
我一直都知道的。父亲节快乐,我的大英雄。
2020.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