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模样，温暖了天堂，欢喜杯中轻轻荡。
——顾良生
【一】
宣城有一间很奇怪的酒肆。这间酒肆，临近水边，面积不大，装修的也还算雅致，可是却有一个奇怪的规矩，它只卖一种名为十杯欢喜的酒，且定价为十两白银一杯，因而很少有人光顾。
酒肆的老板是个哑女，每日里戴着一条绣着欢喜鸳鸯的白色面纱坐在酒肆的大厅里。她坐在那里，就像是画中的仙子一样，淡眉如秋水，玉肌伴清风，面若梨花白，身似扶柳柔。纤纤玉指轻扬，便将酒水随意引入杯中。敛袖，拈花，引酒，举杯，每一个动作在她的手中都如同行云流水一样，完美得让人享受。因此，即便她的酒肆只卖一种酒，每杯卖到十两白银，却还是会有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来此饮酒。
他是酒肆的第一个客人。那天大雨磅礴，街道泥泞，他披着一身湿答答的蓑衣前来喝酒。昏黄的酒肆里，他一语未发，只是沉默地饮下一杯欢喜酒，放下十两白银，然后带着一身风雨离去，徒留一室清冷。
那日，她如同往常一样敛袖，拈花，引酒，举杯，一连串的动作依旧完美得令人惊叹。却在他走的时候，任手中清酒溅落在指尖。她望着风雨满街的窗外，和烛光明灭的酒肆，目光追寻到他转弯的身影，向来清浅的面容上，微微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是个温暖的人呢，她这样对自己说。然后又把目光转向茶几上的清酒，开始手中缱绻的动作。
【二】
他第二次来这个酒肆的时候，距上次已是半年。一身黑色锦衣着在他的身上显得格外的修身。
他坐在那里，引得许多目光滞留在他的身上，他却无动于衷。只当她前来为他续酒之时，他却猛地抬头，认真地看向她面纱外的面容。那种目光太过炙人，以至于她不小心便红了满颊。她愠怒地瞪他一眼，他却似毫无所知一样继续看她，眼里满是复杂和眷恋。她气得拂袖而去，他却是清浅一笑，迷了周围人的眼。
那日之后，他开始常来她的酒肆。每次来的时候，都是一身黑衣，一杯欢喜，和一个人。她好奇他从哪里来的？以酒水代笔，端端正正地写在桌面上。他看后，只是摇头一笑，却一言不发。
那时的大宣还算得上安宁，皇帝昏庸，却有一个说得上贤明的太子坐镇前朝。各地天灾人祸不断，却也未曾有过大批流民流窜，侠士起义，使得民间生灵涂炭。
因此，酒肆里的酒客除了对天下闲事说长论短之外，偶尔也爱说上两句俏皮话，调侃一下老板娘。老板娘不会说话，每每被酒客说的害羞了，便望向坐在那里沉默不言的他，希望他能帮忙解围，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冷着一张脸，身上戾气散发开来，便让周围的人不禁地噤了声，不敢再多说一句。她有时看着大家这么怕他场面，不禁有些好笑，感觉就像是丛林里的动物一样，他是那头丛林之王，而众人则是他的麾下之兵，不敢沾惹他的胡须。她想着，便忍不住笑了，惹得他向她投去目光，便笑着更加开心地向他点头致谢。那一笑，真真羞了百花，温暖了整个寒冷的宣城。
【三】
酒肆的酒客来来往往，新旧交替，却都知道酒肆的老板娘喜欢一个经常来喝酒的黑衣客人。于是，有意无意地总会向她透露一些关于黑衣客的行踪。
听闻，黑衣客是天下第一杀手联盟的杀手，没有来历，没有身世，只有一个让许多大恶人和贪官都闻风丧胆的名字，叫十三。
听闻，黑衣客多年以来的交易从未失过手，人们都说他武功高强，天下无双，却是从不知他师从何人。
听闻，黑衣客与皇室交往密切，天下第一杀手联盟也是皇室在背后撑腰，专杀贪官污吏，只为整顿朝纲。
听闻，黑衣客不喜饮酒，却独爱十杯欢喜。。。。。。
她坐在酒肆里，听着酒客们絮絮叨叨地给她讲着关于他的故事，唇角微微扬起一抹温婉的笑容，手里的动作却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她不说话，只是日复一日地煮着她的十杯欢喜。敛袖，拈花，引酒，举杯，她的动作里始终带着一种常人学不来的优雅。
大宣二十三年，太子遇刺，甍。皇帝沉溺于酒肉美色之中，无动于衷，绝口不提彻查此事，反而听信宠妃枕边风，斩杀多个当朝忠臣。后又不分长幼，无视尊卑，册封宠妃之子四皇子为太子。
四皇子齐威，性暴虐，黑白不分，滥杀无辜。即太子之位之后，仗着皇帝威名，打压其他皇子，杀害许许多多朝廷重臣。使得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此外，他还苛捐杂税，刑重赋役，使得民间怨声载道，流民逃窜，起义军四起。
朝堂上的消息传到酒肆的时候，黑衣客就再也没出现过。老板娘整日坐在酒肆的大厅之中，重复着敛袖，拈花，引酒，举杯的动作，却再也不曾关上酒肆的大门，哪怕风雪凌虐了酒肆之中的她。
终于在第二年开春的时候，一切动荡都由天下第一杀手联盟派出杀手成功刺杀四皇子于江南为结局结束了。那个黑衣客也在春末的时候再次踏进酒肆，几个月的时间，他清瘦了不少，黑色的锦衣上也沾染了不少污垢，唯有那把他随身携带的玉箫，整洁地别在腰间，显得格外突兀。
【四】
十三走进酒肆的时候已经几近黄昏了，倾盆的大雨掩盖了一切纷纷杂杂的尘事，街道无人，酒肆也鲜有人烟。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强忍着疼痛向她身边走去，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一直蜿蜒而下，直至冰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留下一滩令人心惊的血渍。直至走到她的身边，他才停下，轻轻地喊了一句，欢喜，便再也忍不住倒了下去。
欢喜被突然倒在自己面前的人给吓了一跳，当看到他满身鲜血的样子时，她的脸瞬间就苍白了。强忍着不安和害怕，欢喜扶着十三到了客房，把他安置到床上后，又冒着大雨匆匆跑向医馆。
好在镇上的医馆并未关门，欢喜急急忙忙地把不明所以的李大夫给拽进了酒肆客房，指着床上的人，着急地想让他快点医治。
“欢喜掌柜，这不是那个酒肆常来的黑衣客么？怎么伤的这么重？看着伤口，好像是刀伤，而且伤口还发炎了，欢喜掌柜确定要救他么？”
李大夫虽然不爱喝酒，也不常来酒肆，却也从店里的伙计嘴中听说过欢喜和黑衣客的事情。
“啊，啊。。。。。。”欢喜急急地发出几个短促的声音，催促着李大夫赶快救人。
李大夫摇头，打开随身带着的医箱。摇头问道，“欢喜掌柜，你可要想清楚啊，我听说这个人不是什么正经的人家啊，别到时侯因为你一时好心，却害了自己的性命。”
说着，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四皇子的遇刺了，说不定就是他杀的。欢喜掌柜还是考虑好，不要惹火上身的好。”说着，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
欢喜一把捉住李大夫，一脸哀求地看着他。
“欢喜掌柜，不是我不救他啊，这要是因为他，惹来杀身之祸可怎么是好啊？”
“啊。。。啊。。。”欢喜张着嘴，却无奈发不出一点声音。目光急急地在房间巡视了一遍，终于在靠近窗子的桌子上看见砚台和纸张。她快速拿到茶几上铺平，着墨，写道，
他是我的心上人。我喜欢他，求求大夫救救他吧。
李大夫一看，无奈地摇了摇头。人老了，心也就不似往常一样硬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当日行一善好了，但愿日后不会惹事上身。”说着，他叹了一口气，便开始点燃灯火，拿出银针，准备救治。
夜色渐浓，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地徘徊在整个客房。李大夫从床上转过身来，额头上的汗珠密密麻麻地排列着，稍显疲倦的脸上随着十三唇色的变化而渐渐放松。
“欢喜掌柜，人我已经给你救过来了。你明日给他弄些补血的食物补补吧，他失血过多。”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欢喜欣喜地跑到茶几上写道，又风风火火地拿到李大夫面前给他看。
“不用谢，不用谢。对了，这人叫什么名字啊？可值得欢喜掌柜如此厚爱？”李大夫笑着收拾自己的医箱，好奇地问道。
欢喜恍惚了片刻，许久，才在那白纸上端正地写下三个字。
“顾良生。”
【五】
十三睡了很久之后才醒来。
他醒的时候，房间中微微偏亮，昏昏暗暗的光线形成了一道暧昧的屏障。屏障的那边，他心爱的女子安然地坐在那里煮酒。敛袖，拈花，引酒，举杯，她的动作那么优雅，一如从前。
是啊，她从来就是这样的随遇而安，淡然自在。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旧如此。哪怕她失去了所有记忆，独自一人生活在着动荡的乱世里，她也依旧安然。
他挣扎地起身，模模糊糊间想起自己昏倒的时候似乎有喊起过她的名字，也不知晓她是否听到，听到后又会不会有疑问。他摇摇头，把心中的杂念一并甩去。快了，他们相聚的时间快了，只要这次任务完成。他想着，嘴角也浮现出一抹微笑。
“啊。。啊。。”欢喜端着一杯热水，拽了拽床上出神的人。
十三惊觉地抬起头，看到是她，清浅地笑了笑，接过她递来的水，一饮而尽。
欢喜见他精神不错，便放下心来。抬手示意他好好休养，便走了出去，着手做羹。
就这样，他们相处了半个月，却再未有过交谈。直至十三离开的那日，欢喜拽住他的衣角，嘴里张张合合了半天，却是未能发出一声。
他却是看懂了她说的话。
记得回来，我等你。
他看了看她，抚了抚她的头，却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了。
他会记得会去的，哪怕忘了自己，他也不会忘记她，忘记回家的路。是的，家，有她的地方，才是他的家。
【六】
大宣二十四年冬，十三接到了他杀手生涯中的最后一单任务。在他的努力下，三皇子齐豫已经培养了大批势力。四皇子倒台，二皇子又早夭，余下的几个皇子年龄尚幼，不足担当重任。继太子之后，只有三皇子能力卓群，可统领宣朝上下。可无奈的是宣朝现任皇帝太过昏庸，又因不喜三皇子生母，使得对三皇子也是偏见颇多，因此久久不立其为太子，以继正统。
十三这最后一次任务就是刺杀皇帝，扶持三皇子上位，还整个大宣一个河清海晏的天下。
在出任务的前天夜里，宣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了宣城以内近两三百里的土地。寒风凛冽，大雪飘扬，十三冒雪来到酒肆，欲和欢喜作别。
一进酒肆，便看到欢喜安静地坐在大厅里，摆弄着她的酒水。大概是因为大雪的原因，酒肆里静悄悄地，竟没有一个客人。
十三走进大厅，却没有走向他往常坐的位置，反而走到了欢喜身边，席地而坐。
欢喜抬头见他，却不见惊讶。只是徐徐煮了一杯十杯欢喜放在他的面前，便继续摆弄自己的酒水。
【七】
酒肆外面，寒风吹得呼呼作响，挂在酒肆二楼的木制招牌在风中摇曳，和着酒肆前的木柱，发出“扑棱扑棱”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十三一边饮着十杯欢喜，一边听着这突兀的声音，内心竟是无比的平静。他抬头看着旁边的欢喜柔顺的模样，烛光打在她的左颊，使她的脸一面艳丽，一面昏暗，好似一个魔鬼中的天使，矛盾的分外引人注目。那一刻，他突然有了向她倾诉的意愿，他怕极了她忘了自己的日子。
这样想着，他也真的开了口。
“欢喜，我知道你叫欢喜，很早就知道了。”
他说着，却突然停了下来，见她疑惑地望向自己，又端起酒杯，开始饮酒。
良久，他才说，“欢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我的故事。”
欢喜点头，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的去听。
十三恍惚了一会，复又开口。
“欢喜，我小时候有一个喜欢的小姐姐，她就叫欢喜，和你同名呢。我们两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家是世代经商，拥有一个非常大的酒庄。她小时候最喜欢酿酒了，每次总是拉着我一起去收集成熟的水果，然后自己学着去酿。酿好了就高兴地拿来让我试喝。那时，我总喜欢逗她，每次她问我好不好喝的时候，我总说还好，惹得她一阵沮丧，然后在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盒糖哄她开心。她其实酿的很好喝的，我只是想多给一点属于我的东西给她，让她喜欢我而已。”
他说着，神色里竟满是孩童般的开心。
“我有一次问她，以后要酿出什么样的酒做她酒庄的特色？她说她会酿出一种酒，一种让人喝了就会欢喜的酒作为她酒庄的招牌，此后，只卖这样一种酒。我笑着调侃她，说她不食烟火，那有人家酒庄只卖一种酒的？她却倔强地坚持着。她倔强的性子真的很令人头疼啊，可是我却觉得欢喜，我多希望把我此生欢喜全部赠与她，免她惊，免她扰，免她四下流离。”
“十岁那年，我是真的好开心，我爹爹和欢伯伯为我们订了了娃娃亲。爹爹说，日后欢喜就是我的新娘了，我要让着她，爱护她一辈子。她在旁边听着，绯红的脸颊像是我们酿酒是摘下的红苹果，鲜艳的样子让我想要咬上一口。”
欢喜看着他沉醉在回忆里的样子，不经意间露出一丝怀念的神情。
“也是那年，玉阳发生天灾，大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整三个月，许许多多的难民闯入了玉阳城中。我们两家的产业都遭到了严重的损失，可是父辈们却依然花钱买米买面，救助灾民。朝廷的救助迟迟未到，许多灾民饿死在玉阳城中，引得瘟疫四起。那年秋天就像是一场噩梦一样，遍地的尸体，溪流一样欢快的鲜血，以及震耳的惨叫声。整个欢府和我家，一百四十八口人，除了被父亲藏在枯井下年幼的我和欢喜，全部都惨遭不幸，葬身火海之中。”
他说着，握着玉箫的手泛起了青筋，眼神里带着一丝痛苦的色彩。欢喜为他递上一杯酒，他接过，一饮而尽，却不再言语。
后来怎么样了？
欢喜用酒水写在桌子上，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让他看。
十三低头，看了看，良久，才拥她入怀，亲亲她的发梢。说道，“后来，我随流民南下，被师傅看中，收为弟子，学习武功，到了成年后，便查清当年真相，手刃杀父仇人。”
他只言片语，交代了结局，却是不言欢喜，不言过程。
欢喜并不强求，她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他的怀中，直到他要离开时，才再次蘸水写道。
记得回来，我等你。
一模一样的话，她对他说过两次。十三看着她，却依旧未作答。
转身走进风雪，任寒风凛冽，大雪刺骨，他都不再回头，不再害怕。因为他知道，身后的人儿在等他，哪怕失忆了，忘了他，也会一如十年前一样不会放弃他。
【八】
十年前的那场血案，说到底不过是皇帝昏庸无能，贪官贪心不足造成的。救济灾民的银子入了当时玉阳太守的肚子里，被欢顾两家的家主知道后，便上门要讨回公道，却不想因此遭到了杀身之祸，使得满门被灭。
当时，年幼的欢喜带着比她还小的顾良生随着南下的流民一起南下，途中吃尽了苦头。那时，为了一点点食物，她不复优雅，野蛮地去抢夺，只为了给年幼生病的顾良生填饱肚子。
到了宣城的时候，难民起义，年少的他们被流民给冲散了，在人来人往的推挤中，顾良生恐惧地去寻找欢喜，可是却怎么都寻不到她。那时，他是真的怕了，在父亲死去之后，他一直躲在柔弱的欢喜背后，不肯面对现实。如今，连欢喜都不见了，他是真的怕了，一个人蹲在原地不管不顾地哭着。
直到快半夜的时候，人群都散开了，欢喜才找到孤孤单单一个人的顾良生。那时的欢喜，不知道经历什么，浑身脏兮兮的，脸上手上都是伤痕，还发着高烧。她抱着顾良生，嘴里念叨着“良生，别怕，欢喜姐姐在。良生，别怕。”
顾良生是在之后发现欢喜发烧的，那时他们窝在一间破旧的寺庙里，听着四周的小乞丐讨论着有一个高手要收徒，如果能够达到他的要求，他便答应对方一个要求。
十一岁的他第一次担起了身为男人的责任，强忍着自身的不适，背着同样病着的欢喜整整爬了上千阶楼梯，去拜见高手。
等他跪在高手面前，请求高手收欢喜为徒时，却换来了对方的轻蔑一笑。
“我不要她。”他开口。“我要你，我收你为徒，但是你要把自己的性命从此交与天下人的手中，为天下造福。”
他跪在地上，颤抖不已，过了许久，才一字一句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保证她一世欢喜，平安喜乐。”
【九】
于是他拜了那人为师，对方也信守承诺，为欢喜医治。
也是那时顾良生改名十三，日夜苦练武功，只为报仇雪恨。
只是那时，欢喜总是夜夜噩梦，每次都会在他怀里惊醒。而每一次惊醒之后，都会生一场大病，时久不愈。任凭他如何悉心照料，她的梦魇都不见好转。
他找到他的师傅，却被告知，她是因为经历家庭变故，看见了自己家人被杀害的血腥画面，在加上自己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一系列精神负担才造成了现在的梦魇。这种梦魇，也可说成心疾，若是病患自己心智不坚，不能调整过来，便是石药无医的绝症。
十三听后，不禁心中大恸，又悲又急地求着师傅为欢喜医治。
直到半个月后，师傅才从邻国回来，与他同归的还有一个身着异域白袍的男子。
师傅说，这是冷白，是名幻术师，他可以救欢喜。
冷白说，欢喜的病，只有抽取她的记忆，才能完全治愈，可是抽取记忆存在风险，他也不能保证会完全成功，有可能会使她完全失忆。
十三痛苦地犹豫了很久，他不想欢喜忘了她，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欢喜死去。看着她日渐苍白的脸庞，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难受。他抱着她，从黄昏到黎明，再从黎明到黄昏，一直到晚上的时候，欢喜再次梦魇，她痛苦地呻吟，挣扎，连他都无法制止，任她把他的手臂划上一道伤口，他才作出决定。
他去找到他的师傅，说愿意接受冷白的治疗。
师傅却要求他，欢喜的病好后必须被送走，她对他的影响太大，会成为他日后的阻力。
他咬牙点头。
那之后，冷白带着欢喜离开治病，他便留在师傅身旁习武。
一个月后，师傅告诉他，欢喜的病已痊愈。他也为她安排了老师，还给了她大笔银子，保证她日后无忧。
他不敢问欢喜为什么没有回来找他，也害怕面对欢喜陌生的眼神，只一味的埋头苦练武功。
直至七年后，师傅因病而逝，把天下第一杀手联盟交到他的手中，要求他立誓做履行当日承诺，他才开始了杀戮的生活。
与欢喜第一次相见是他完成任务后的一时兴起，欢喜酒肆，勾起了他对她的思念。那时，他并不知道她便是她，只是对她和她的酒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引得他的怀疑。后经过半年的查寻，才知道她就是欢喜，只是因为当年的病，她不仅失忆了，而且也失去了声音。
他不想打扰她的平静生活，便不言与她相认，只是不出任务的时候时常前来喝酒。那时他是真的觉得很开心，看着她的模样，便觉得是整个天堂。
他贪恋这一杯时光的欢喜。
【十】
不多日，朝廷巨变。传来皇帝遇刺身亡的消息。三皇子顺应天命，登上宝位，改国号为顺德。
一个月后，朝廷发放皇榜，斩杀乱党数十人，先帝遇刺之事彻底完结。后，新皇又发布招才令，举办科举，征用有才之人，直至一年后，整个天下才得以太平。
顺德三年的一个冬夜，一队人马突然闯进了一家从不关门的酒肆。酒肆的老板端坐在大厅煮酒，却见一名衣裳华丽的男子，随着一个抱着玉罐的侍卫一起走了进来。
“他让朕对你说，他回来了。”
欢喜愣了片刻，忽而笑了起来。良久才平静下来，继续自己手中的动作。敛袖，拈花，引酒，举杯，这些动作，她做了十余年，却是从来未曾厌烦过。
她一生酿酒，最最出名的便是研发出了十杯欢喜。十杯欢喜，一如她儿童时所说的令人忘却烦恼，给人欢喜，可是她却从来未曾为自己酿过这样一杯酒。
“他是为了给朕挡刀才会死的，朕答应了他，保你一生荣华富贵，平安喜乐。”
那男子看她平静下来后，复又开口。
“不用了，你可知那个故事的后来么？”
欢喜开口，却不管他疑惑的表情。
“其实那个名为欢喜的少女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的良生。她在昏迷的时候被冷白带走，却无意间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她不愿忘记自己的良生，便拒绝了冷白的医治，凭着自身的意志，经历了几次鬼门关，才终于痊愈，只是不想却因此失去了声音。她本想回来找他的，却在看到他为报父仇苦练武功而改变了主意，她知道他有多倔强，也不愿他为了她成为背信弃义的人，于是便在他们失散的城池里开了一家欢喜酒肆，潜心钻研。她知道他总会来的，却也知道他心怀天下，别无长物。于是装作失忆与他相遇，相识。只是她怎么敢忘记他啊？又如何舍得忘了他呢？”
皇帝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却也没有开口。
欢喜讲完，手中的动作却是停了下来。她煮了一生的十杯欢喜，却从未为自己煮上一杯。而今，想来这虽是她第一次为自己酿十杯欢喜，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能与良生再得这杯欢时光欢喜，实则也不负此生。
她想着，手里的酒却是一饮而尽。鲜红的血液从她嘴角溢出，惊得周围众人大喊。人影重重中，她彷佛看到了幼时的良生为她别头花，赠她欢喜杯，他说。
欢喜，你的模样，温暖了天堂，欢喜杯中轻轻荡。 呵呵，良生，你可知其实你才是我的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