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往往只看见自己想看见的,只听见自己想听见的。可是,那些被忽略了的,也确乎存在过,然而,最后,都到哪里去了呢?
灵光是个贼。
她个子矮小纤瘦,其貌不扬,手指却细长而灵活,五岁时跟着逃荒出来的一家人在街上要饭,师傅一眼就看中了她。
师傅教会她如何盗物于无形并全身而退。
她学得很快,且从未失手。
师傅说,这一行只靠老天赏饭,对的人一学就会,甚至不学也会,错的人一辈子也学不会。
秘诀只有一个。
让自己变成看不见的人。
师傅看中她,只因为她天生就是一个看不见的人。
逃荒的一大家子闹闹嚷嚷,父亲拉扯着两个大儿子还搀扶着老奶奶,母亲背着婴儿、抱着小儿,一手不忘拽着相貌清秀的大女儿,没有人关心灵光,就像完全看不见她。
灵光并没有跌跌撞撞或扯着谁的衣角才不掉队。
她灵活地穿梭在家人当中,忙个不停却无人知觉:将滑落的拐杖塞回老奶奶手中,解开缠在婴儿手上的背带,摘掉粘在大姐发梢的蒺藜,甚至抢在二哥的脚未到之前,扔开了一块他马上要踢上的石头。
她尽自己的一切努力照顾家人,他们却对她视而不见。
师傅提出要买下一个孩子时,父母和老奶奶都露出了真切的悲伤、犹豫与羞惭。
师傅指明是灵光时,他们则露出了真切的恍然,仿佛刚意识到还有这么个可有可无的孩子。
然后立刻就同意了。
师傅是这世上第一个真正看见了灵光的人。
在不用出去“干活儿”的时候,师傅会给她穿鲜亮的衣裳,扎大红的头绳,挂上走到哪儿都叮叮响个不停的银铃铛,给她买各种爱吃的点心,在她的脸蛋轻轻抹上圆圆的胭脂。
这是灵光最开心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看着另外一个人。
一个鲜活醒目的人。
她不喜欢出去干活时的自己,穿着半新不旧的裤褂,头绳和头发一个颜色,浑身上下没有半点装饰,脸色和嘴唇一样泛黄。
这是灵光最不开心的时候,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看着一面空镜子。
一个看不见的人。
但只要把师傅要的东西拿回来,就又可以变回开心的自己。
师傅通常在踩好点后,便把她廉价卖给人家做粗使丫头,她一踏进门就仿佛消失了,连管带的仆妇都常常忘了派活计给她,她自由在宅内穿梭,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很快就能找到师傅要的东西,在众人的忽视中轻松得手,悄然递送出去,再过一阵子,师傅就会来求主人赎回她。
主人们都和她的家人一样,露出真切的恍然,仿佛刚意识到还有这么个可有可无的丫头。
然后立刻就同意了。
等到主人们发现家里少了东西时,更早就忘了她的曾经存在。
这一次本也应该如过往般顺利。
灵光在李大人的宅子里呆了半个月,终于发现了师傅要的那幅画收在书房第三个书架顶上的木匣里。
李大人的书房太乱了,书多、字画多,桌上、架上、榻上、地上到处都是,还不许下人收拾整理,就算问他自己,也不见得一下就能想起那幅画在哪里。
李大人上午办公,午饭后小睡片刻才会来书房,灵光每天有足够的时间仔细搜寻,她很小心,翻寻过的地方都会恢复原样。
师傅说,有些人乱中有序,一点儿不对就会发觉,要加倍小心。
有一天,她正将展开看过又重新卷好的几幅画轴仔细堆放回原来的样子,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小声说,中间那幅原来是东西向摆着的。
灵光一惊,扭头看去,发现是三少爷,才松了一口气。
三少爷是二姨太唯一的儿子。
二姨太去年过世了。
太太有两个儿子,三姨太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四姨太刚进门不久,肚子也大了起来。
三少爷名义上跟着太太,其实没人管也没人疼,下人们都不拿他当少爷看,李大人也不太想得起来还有这么个儿子。
他和灵光一样,是个大家都看不见的人。
他却看见了灵光。
他说,我常来偷翻爹的书画看,看完都会弄回原样,这几幅画我前两天刚看过,是这么放的。
灵光说,你都啥时候来,我怎么没见过你?
他说,我多半午后来。
灵光说,大人在的时候?
他说,爹看书入了迷,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我动作又轻,他发觉不了。
灵光说,你真胆大。
他说,你也是。
灵光说,今儿你怎么来得早?
他低下了头说,我实在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
说完,就转身走了,脚步果然很轻,几乎轻不可闻,矮小纤瘦的身影像被风裹挟的一片落叶,悄然转过墙角便不见了。
第二天午后,灵光特意来书房张望了一眼,果然看见三少爷蹲在李大人脚下,轻轻翻着一本画谱,李大人拈着胡须看一本诗集,不时摇头晃脑,全然不觉房里多了一个人。
灵光看了一会,无声无息地走了。
画送出去之后,灵光不再去书房,无事就在院里晒晒太阳,等着师傅不日来为她赎身。
温暖的阳光下真舒服,灵光晒着晒着往往就睡着了。
直到有一天,她被凄惨的哭叫惊醒,一睁眼就看到李大人正揪着三少爷的耳朵,拎得他几乎离开了地面,太太和几个仆妇在一旁劝解,却并不伸手阻拦或相救。
灵光很快就听明白了,李大人正巧要将那幅画送人,遍寻不见,正在气恼,三少爷溜进书房,被他逮个正着,慌乱中还说出自己午后常来,李大人惊怒交加,必要在他身上寻出画的下落。
灵光有些慌乱。
但师傅教过,此时绝不能贸然离开。
三少爷什么也没说,李大人打骂累了,把他关进后院的空房,吩咐不许送水送饭,什么时候找到画,什么时候放出来。
三天过去了,真的没有人去看过他。
灵光从厨房偷拿了个馒头,悄悄来到空房外,撬开年久失修的窗棂一角,轻声叫,三少爷。
许久,里面才低低应了一声。
灵光把馒头丢了进去。
许久,里面才有缓慢爬动的声音。
灵光心里很不好受,又不知该怎么办。
又过了许久,里面传来怯怯的声音,你放心,我不告诉爹你也去过书房。
灵光说,谢谢。
怯怯的声音接着说,其实,我挺高兴的。
灵光说,啊?
怯怯的声音说,娘过世之后,爹好久没跟我说过话了,就算打我骂我,我也是高兴的,真的。
灵光的泪涌上了眼眶,她低着头跑出了后院,一头撞在王妈身上。
王妈说,这孩子,到处找你不见,好事儿来了,你爹不舍得你,借了钱要把你赎回去,已求准了大人,快走吧。
回去之后,灵光一直闷闷不乐。
她拒绝穿鲜艳的衣服、扎大红的头绳、带叮叮响的银铃,爱吃的点心碰也不碰,更躲开了师傅想给她抹胭脂的手指。
师傅问,你怎么了?
灵光给师傅讲了三少爷的事。
师傅沉思了片刻,说,好,我知道了。
仆妇们发现三少爷不见了,是好几天之后的事。
李大人听说后,皱了皱眉头说,真是家门不幸,就当我没生过这个儿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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