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三天假,我是在参加白事中度过的。
放假第一天,十一点不到我到家,午睡时被急急叫醒,乡下的长辈——父亲的二舅母刚刚过世。一家人上车,接了住在城郊的姑姑,匆匆奔丧。
到了舅奶奶家,家中已经稍作布置——草帘子蒙着堂屋的门,权且隔出一个灵堂来。灵堂正中央隆起一个红底细黄纹的被单。舅奶奶的子女们跪在两旁跟来吊唁的人还礼。因为小辈们还没赶回来,所以六十多岁的表伯母亲自在侧间撕孝布。她一边量、一边撕、还要应对来自亲人的询问,动作自然慢下来,应付不及。我上前,让她告诉我每块孝布的颜色,尺寸,撕了递给她,才顺畅起来。
舅奶奶娘家姓许,夫家姓华,都是本地大姓,来吊唁的亲属也多,一个小时后,人才稍少。大家凑到厨房里发现家里没什么准备。总得让来的人有口水喝吧,来帮忙的家里人,怎么着也得招待一顿吧。所以烧米茶,下地挖土豆、摘豆角、去乡里买馒头买菜……又忙活起来了。没多久,大家都在削土豆,掰豆角的时候,表姑(舅奶奶的侄女)叹了口气:“麦刚收完,秧也下地了,地里还有招待人的菜,二婶这时候走,小辈们也赶上好时候了。”
我心中一惊,停下了削土豆的筷子,不仅因为舅奶奶高寿,走得安详,表姑的话,再怎么杠也挑不出个毛病。而且因为长久地在格子间,我已经失去了对“好时候”的意识了。每天早上看手机上的天气穿衣,准备雨具。只记得之前出门时,像块冻肉一样回来。不知不觉变成出门走几步,全身好像被煎出一层脆皮。
我一年在家不过十来天,每次只去外婆和叔伯姑姑家问个好。即使是舅奶奶的子女,也大多搬到了县城。这次就算在乡下呆三天,这个开门就能看见农田村子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长一点儿的换乘站。
其实这个村子和我的缘分,并不在于我刚刚喝下的米茶。
五六十年前大约也是这样的一个农闲时节,祖父来这里找草药,遇到他干娘。干娘招待他后,玩笑似的提起,前面华家大姐因为家里成分不好,也没有嫁人,不如帮他介绍。大雪里,一顶轿子带着祖母到了邻县的婆家。可能是婆家人多,礼数多,祖父母婚后很快便回到了这里。因为子女多,祖母身体又不好,祖母将伯父和父亲送到曾祖父家里。
父亲因为乖巧伶俐,常被曾祖父带在身边,跟着他四处替人看病,做媒做介绍人。直到后来祖父在二十多里外的村子最终安顿下来。这段经历给父亲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去年县中校庆时,一个四十多岁的大学老师上前问他:“老师,你还记得我吗?”父亲一愣,教过的学生太多,很多已经对不上名字了。对方马上自我介绍,刚说完名字,便被父亲打断。父亲竹筒倒豆子地将她舅舅姨妈、叔伯姑姑叫什么名字,什么职业一股脑地说出来。末了还开玩笑:“你父母结婚,全靠我外公做媒,当时还有一个小大姐,我外公主意一变,就没有你了。”
后来一个天刚蒙蒙亮的早晨,曾祖母打开门,看到了满脸泪痕的父亲,随即全家赶过去,看到祖父的丧仪太过简陋,让人回来搬走了给曾祖父准备的寿棺。
回过神来时,大家已经在说之后的安排,明天火化,后天下葬,今晚大家早早吃了回去,明后天早点来帮忙。第二天一早,平了门前花生地,空出搭棚子的地方。年幼的侄子外甥女们捡起掉下的十多颗花生,往嘴里塞。这可吓坏了长辈们,表姑对外甥女吼:“花生都打了药的,你吃没吃?”两岁的外甥女哪见过这阵仗,吓得不敢说话。表伯母忙安慰表姑:“上星期才点了的,哪来得及上药。”表姑想找个台阶下:“吃了一个的就没事,你吃了几个?”外甥女举起一根手指头。边上都笑了。我上次第一次见到外甥女是她刚满月时,甚至第一次见到她妈妈,我表妹的情景我还记得。
表姑有急事,将还不会说话的表妹丢在我家,表妹第一次来,又认生,一直哭喊着大家都听不懂的一个词。我们只好将她抱起来,一一指着房间里的东西给她认,最后她抓着一盘磁带才止住了哭。
慢慢长辈们多了起来,离得稍远的长辈们也赶过来了。因为我从高中起,就不常见到祖母的表兄弟们,所以不时有长辈指着我问:”这是谁家的孩子?“表姑就替我介绍:”看脸就知道,是我表弟家的。“长辈们说:”你一提,我就明白了,不过街上遇到了,还是不敢打招呼的。“渐渐地,孩子们也多了起来。长辈们对孙辈、曾孙辈见得少,忘性又大,少不得让表姑一一介绍。表姑介绍地得心应手,她是曾祖母的长孙女,曾祖母每个孙辈出生时,她至少都替曾祖母去探望过。后来她生哪个表弟的气时,会说一句:”早知道他落地时,我就不送一篮鸡蛋了。“
白事虽然礼节多,不同礼节之间的时间也很长,等待的时间里,长辈们不免伤感起来了。几个姨奶奶长吁短叹着,大哥大姐二哥已经去了,现在二嫂也不在了,白事好像是排着队地来。表姑又安慰起来:”华家的女婿比儿子会疼人,又顾家,姑姑们肯定比二婶更高寿,还有后福要享呢。“气氛缓和,转为拉家常了。长辈们的家常聊得都是越来越少看见的亲戚,谁家的儿子白胖起来了,谁家的孙子在县里小学一直是前几名了,谁家的媳妇最近吃药身体老不好……谁都知道,这些他们说到的人,会和他们越来越疏远,不过就像吹出去的蒲公英,虽然知道留不住,总归要往吹走的方向望一望。
午饭后,在殡仪馆里瞻仰舅奶奶遗容的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她的样貌,不过想到她也为我做过的傻事扑哧笑过,也好奇过我是谁家孩子,像看看蒲公英一样看过我远去的方向,眼泪就突地流出来了。
长久以来,我一直呆在格子间,日复一日地开电脑,手指在键盘上横飞,拿着水壶出去回来……我用制式化的动作让自己和其他格子间的伙伴有这样的错觉——我属于格子间,我从格子间蹦出来,天生对所有的办公机器得心应手,熟悉各种流程,脚不沾泥地在不同的格子间穿梭,和看天吃饭的农田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可是呀,农田里长大的人生了我,守着农田的人好奇我是谁,记得我路过农田的时候,知道我离开农田的路,打听过我不在农田里的事,又怎么会没有关联呢?
又或者,格子间只不过是属于我这一代的农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