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魔法光點在視線所及的半空中迅速劃出一道由圓圈、三角、直線構成的符號,又如煙火般消失的時候,葛雷夫的內心興奮狂喜,派正氣師出去追捕紐特一夥人無功而返的消息已經無所謂,他仍然搶占了先機。
終於!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讓他立刻動身去找魁登斯,也暗自慶幸自己沒失去耐心,但在他手持魔杖現影於教堂前那條杳無人煙的街道時,輕快的腳步逐漸變得謹慎,眼前的小教堂竟像是經歷過襲擊似的殘破不堪。
當然是了,除了被襲擊,別無其他可能。葛雷夫轉頭查看四周,比起好奇更多的是興奮,因為他知道答案,而答案就在屋裡。他小心翼翼地走進去,內部破壞的情況更加嚴重,月光從屋頂破洞中灑落,一個女孩被壓在粗壯結實的樑木底下,恐怕已經回天乏術。
他緊握著魔杖,見識過那野獸的狂暴,深知闇黑怨靈的難以掌控,萬不能掉以輕心。但走進內部,除了瀰漫在空中的塵土外只有一片死寂,死寂中隱約傳出聽來格外詭異的低聲抽泣。一步步走進房屋中心,葛雷夫這才收起魔杖,望向橫躺在地的瑪莉盧,她的整張臉一直到脖頸都佈滿了蛛網般的傷痕。
一抬頭,他看見在斷木殘樑後那男孩坐倒在地,背靠著牆,低著頭,手裡緊抓著他給他的那條項鍊,想必是嚇壞了,攥著皮繩的拳頭不住顫抖。
忍不住心生一絲厭煩,可是腦中又很自然地浮現此時應該安慰對方的念頭,像是這些日子以來一點一滴養成了習慣,哄他、安慰他、注意他的各種反應跟情緒。他對自己有這種想法感到厭惡,但又不得不做。好人演到底,等他想要的弄到手,就再也不必管這傢伙了。
葛雷夫快步走向啜泣著的男孩,蹲下來抱住男孩的頸項,像在安撫受驚的小動物般,一下一下地輕撫他的頭。
「那個闇黑怨靈本來在這,她去哪了?」
男人的嗓音聽起來格外溫柔,甚至有些急迫,彷彿他真的是在關心害怕的男孩,而不是駭人怪物的去向。但魁登斯此刻什麼也不關心,他伸手去摸吊墜不是因為找到了誰,只是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刻,無比迫切地需要見到自己最想見的人,想要那人的安慰和觸碰,就像現在。
他抬起頭,看向來人,尚未從心理衝擊中恢復,也不知道如何解釋,只是帶著哀傷的神情虛弱地懇求:
「⋯⋯救我。」
救我。
即使在他年紀尚幼的那段歲月,他也沒有對外求救過,因為他知道沒有人可以救他,他只能靠自己。他一個人撐過來了,一天天過,一年一年地過,但他現在撐不住了。他感覺那片黑暗隨時都會徹底吞沒自己,再也沒有能力回來。
但葛雷夫一心在怪物的下落,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求援,而魁登斯也沒有注意到,那個總是能察覺他的情緒變化、適時給予溫柔的男人,眼裡此刻並沒有他。
「你不是說你還有一個妹妹嗎?」葛雷夫的手停留在魁登斯的頸側,貼著後頸的手掌不自覺施加了力道。
「拜託,救我,我需要幫助⋯⋯」
「你另一個妹妹呢,魁登斯?」無視少年的嗚咽顫抖,葛雷夫持續追問。
他仍試圖表現溫柔,但少年正在消耗他的耐心。令人焦躁的哭腔不斷說著救我救我,他終於忍不住伸手搧了少年一巴掌,清脆的響聲瞬間止住少年的哭聲,彷彿連心也一併凍結。
「那個小女孩,她去哪了?」葛雷夫盯著神情恍惚的少年,嘗試擠出最後一丁點耐性,「你妹妹現在很危險,我們得找到她。」
魁登斯的神情從茫然逐漸轉為駭然,他忽然回神過來,這一巴掌提醒他面前的男人仍然有著危險的一面,示弱並不每次都能得到好處——如果他不需要他了該怎麼辦?
許多思緒縈繞在他心頭,魁登斯還在震驚於男人突如其來的暴力及被拋棄的可能,葛雷夫便扣住他的肩膀施以消影術強迫他展開行動。
魁登斯帶著葛雷夫來到布朗克斯一條廢棄的荒涼街道,乾淨寬敞的石板路兩側是一排造型雷同的廉價公寓,雖然已經無人居住,路燈仍亮著燁燁白光。魁登斯徑直走向連棟公寓當中被嚴重毀壞的那一邊,男人要他帶路他就帶路。
稱不上家的家,勉強算是家人的家人,他曾經不只一次設想過失去了這些會變得怎樣,他一直在努力控制這件事情不要發生,但顯然他失敗了。沒有人教他如何疏導情緒,只是一味壓抑,似乎能控制住壓抑住、就能阻止自己體內的魔鬼。現在,家沒了,家人也沒了,魁登斯回想起最後他見到的莫蒂絲提的表情,他明白他再也當不了一個好哥哥。
他已經猜出葛雷夫真正要找的究竟是什麼。複雜的情緒困擾著他,使腳步不自覺加快,葛雷夫只是徐徐跟在他身後,一言不發。慘白的燈光照亮這片廢棄的荒涼小區,是空城,更像鬼屋,沒有人親眼看到破壞房屋的究竟是什麼,有人說是龍捲風,聽來比鬼怪合理多了,但再也無人敢在夜幕低垂時接近這裡。
走進殘破的室內,所見之處皆佈滿厚重的灰塵,好像當事情發生後就沒人敢再逗留,連打掃整修都免了,買了新屋的家庭只能自認倒楣,或許最可憐的還是建主,房子還沒賣光就出了這種比凶宅還麻煩的事。
兩人走上往二樓的階梯,卻是葛雷夫領在前頭,魔杖已然握在手中。
「這是什麼地方?」他左右張望,發現好幾戶玄關半開,往裡看漆黑一片。
「媽媽從這裡領養莫蒂絲提,那家人有十二個小孩,她很想念她的兄弟姊妹,現在也常提到他們。」男人走得很快,魁登斯仍然處於混亂中,一步步跨著階梯,最終遲疑地停下腳步。
「她在哪裡?」葛雷夫先到了二樓,他往樓梯口處的小窗向外看了看,接著回頭望向站在下風處的少年。
「我不知道。」少年的聲音在發抖,或許還有些哽咽,男人不難聽出其中的委屈。是時候告訴他真相了。
葛雷夫搞不懂這少年憑什麼還需要讓自己多作解釋,但他就是不知不覺便決定這麼做了,就像他傷心時他會沒來由想要安慰──可他是個爆竹,和那些麻瓜相比也高等不了多少。
「你是爆竹,魁登斯。」葛雷夫掉頭走向房屋深處查看,語氣平和,沒有去看底下那張被清冷燈光照得慘白的小臉,「我一見到你就能從你身上嗅出。」
「什麼?」 少年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彷彿成了出沒在墓園的那些半透明的白灰色幽靈。
「你來自魔法家族,但你沒有魔法。」他實在沒有必要再假裝關心,男人的聲調多了些不耐,走回來查看另一個房間。
「⋯⋯但你說你能教我。」
「你沒有慧根。你母親死了,那就是你的回報。」
少年在發抖,整個人像抽搐一樣,每一句話都讓他呼吸更加急促,但他不說話也沒有移動,只是習慣性地壓抑著突如其來的猛烈情緒,委屈、憤怒、不解,他的視線跟著葛雷夫移動,沉默地瞪向那個他本來視為英雄、懷有愛慕之心的男人。
「我不需要你了。」
有些人說,最不想發生的事情往往最後都會發生,一切都有跡可循。他何嘗沒有過這些想法,做那些該死的心理建設,他只是盡力往好的那方去面對,假裝葛雷夫對他好是真的,想教他魔法是真的,帶他離開這個家是真的⋯⋯難道,只是想想也有錯嗎?
『我不需要你了。』
他累了。
葛雷夫逕自走進另一側樓道,這種樣板式的公寓每一層都被分成好幾戶,一一查找起來有些費時,但他一走近就聽見了小女孩的嗚咽聲迴盪在空中異常清晰,兩旁油漆斑駁的牆面不停製造出碎屑揚散在空氣中,他微微掩著鼻息緩慢接近聲音來源,小心翼翼地走進邊間的書房,同時柔聲問道:
「莫蒂絲提?」
「莫蒂絲提,妳不需要害怕,我跟妳哥哥魁登斯在一起。」葛雷夫收起魔杖,走向蜷縮在階梯角落發著抖的小女孩,他彎腰蹲下,試圖表現和善,甚至搬出魁登斯想讓女孩安心,殊不知莫蒂絲提早已見識過哥哥隱藏的另一面,聽見名字只是抖得更加厲害,甚至連連向後退縮。
「出來吧。」
他朝她伸出雙手,展現他自認為能給予的溫柔與安心,但莫蒂絲提只感到恐懼,熟悉的聲響從頂上傳來,是那隻黑色巨獸所發出的嗡嗡聲,她仰起臉驚慌地盯著天花板,幾聲叮噹伴隨著牆壁龜裂落下的砂石聲響不斷傳來。
接著,整棟屋子開始震動,震裂了天花板也震裂了牆,四周如遇強震般激烈晃動,葛雷夫看向女孩,女孩仍然驚慌失措,他心中一凜。葛雷夫緩慢地站起身,朝向背後那堵牆,似乎是感知到他的動作,隔在他面前的牆一道道接連崩毀出一個大窟窿,直到窟窿中露出魁登斯那低垂著臉渾身僵硬的身影。
他愣住了。
此刻,葛雷夫的腦子裡再沒有什麼莫蒂絲提,看見少年眨著眼,低頭強忍住憤怒與被背叛的苦楚的神情,他現在滿腦子想著的是如何挽回自己犯下的巨大失誤,同時又暗自慶幸自己好歹用心經營過,只要哄哄就行了。
「魁登斯⋯⋯我欠你一個道歉。」
「我相信你。」少年哽咽地說道,流過的淚水未乾,微濕的臉頰在孱弱光線下反射出光澤,「我以為你是我的朋友⋯⋯我以為你跟別人不同。」
「魁登斯,你能控制闇黑怨靈?」
少年聞言抬起頭,瞪向男人的眼神憤恨不滿,他尚未從哭泣的抽搐中緩和下來,臉部肌肉的抽動使得他的表情更加猙獰。
他並不關心我。他想,自己這豬腦袋總算發現了。
他總是只問他自己想知道的,他只做能達到他目的的事──他只關心「這個」。
「但是我不想,葛雷夫先生。」
一字一字從口中吐出冷靜的語調,葛雷夫警惕地看著少年,少年的臉部輪廓霎時間變得模糊,白膜覆蓋住了黑瞳,彷彿惡魔附身般扭曲了身體,幻化成龐大駭人的生物。
那所謂的怨靈此時正在咆嘯,葛雷夫以為自己會受到攻擊,他想伸手從兜裡拿出魔杖,心裡想著,雙腳卻毫無反應,只是呆愣地望著化成怨靈的魁登斯破開牆面脫逃而出。
再也不需要壓抑了,他要放任自己去宣洩那些情緒,放任自己淹沒在黑暗裡,讓那湧動嘈雜的浪潮帶他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不必在乎會傷害誰──闇化的巫力從內部影響著魁登斯,過去壓抑了太多的委屈痛苦,終於在此一口氣爆發。
比以往任何闇黑怨靈都巨大,這頭野獸在空中扭轉翻滾、肆意橫行,穿梭在林立的大樓間、撞到了招牌或者擦過建築表面,也絲毫不在意自己造成的毀壞。它和往常一般掀翻車輛、震碎地面路燈,再如颶風般呼嘯而過。
經雷鳥提醒將有災難發生、而從皮箱出來地面的紐特一行人,尾隨這不小的動靜跟著來到一棟高樓屋頂,居高臨下將怨靈的動線看得更加清楚。眼見龐大的怨靈席捲之處俱是破壞,雅各顯然受到了不小衝擊,這玩意可比他在紐特皮箱裡見到的大上幾十倍。
「那個就是闇靈那個鬼東西嗎?」他問。
「那比我聽過的任何闇黑怨靈都更強大。」紐特躍上矮牆,遠眺那頭巨獸評估它的破壞規模一面回答雅各的問題,下方城市已經有部分陷入火海,警笛聲四起,正氣師趕到也是早晚的事。思及此,他下定了決心。
「要是我一去不回,請照顧我的怪獸。」他轉身就把皮箱塞給蒂娜,自顧自地往自己懷裡掏出那本筆記,「所有所需知識都在裡面──」
「什麼?」蒂娜不明就裡順手接過箱子,還沒來得及消化對方話中的意思,老是低著頭的紐特回頭看了眼怨靈的方向,又以認真非常的神情轉回來,正視著她說:
「不能讓別人殺掉它。」
那雙綠色眼眸無比堅定,蒂娜幾乎要陷入那難得的溫柔注視裡,但紐特不給她拒絕或詢問的機會,迅速轉身一躍而下,施展了消影術去追怨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