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母亲从老家过来,便是跟我住在一起。带带孙子辈,做个一日三餐,收拾屋舍,我便清闲省事多了。母亲通明事理,哪儿需要,迁徙哪里,从未有过水土不服居住不适的抱怨。只是,这些年,偶尔会觉得出她的寂寞,聊到庄子里的老老小小,母亲总是很兴奋,像斗笠里倒出豆子,前屋后舍的芝麻事儿咯嘣嘣地朝外滚。道路修的平整后,回老家的次数也越发地多了起来。逢个周末,天晴人闲,就会调头问父亲:骑个车,回屋看看?一去,一个整天。我想,有什么好看的?破砖残瓦的!母亲就回一句:你二婶娘在家呢!
说起老家,老家也真是没什么人了。几次的洪水摧枯拉朽,田舍路埂冲得断裂,便将村里年轻人几近撵到了街镇上。留下的,就是稀稀拉拉七老八十的几个老人,守着残垣,守着断壁,守着西沉的落日和枯干的河塘。曾经风光无限的八一庄子像老蛇蜕的皮,褶皱纠葛,软塌塌地缩在圩区的墩子上。
其中,没有撤离的,就有一个二婶。两个堂哥早就在街上安了家,新屋落成的时候,二婶拗不过,加上也新奇,跟随了来。住了两天,受不住了,闹着要回家:这天天广场舞蹦呀扭呀,我像云端里呆着了!回!大嫂不让:这哪行?留你一人住破屋,有个短长,会遭人骂的!二婶耐着性子熬着,瞅着街上打牌的闲人唠叨:都这么甩大袖子,天上掉鸟屎,还要用嘴接的住哦!一天楼下的广场舞教新曲子,搞到九点多还未歇,二婶开了窗户,一声吼:去你妈的鬼个日的!一盆水便从四楼兜头倒下。过后二婶窃笑:瞅着呢,泼不到身子上,吓一下!半夜不歇停,吵死人了!即便如此,第二天,铺盖一卷,还是回到了三间土坯房里。在老家的二婶继续拾掇着菜地,养些鸡鸭,南瓜藤牵上了隔壁的断围墙,村里残破无人居住的房舍多,她东屋子里关鸡,西屋里关鹅,像个地主婆似的,审视着她的领地,倒是轻松自在。喊她进街,她粗着嗓门:还没老呢!
年轻时的二婶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长脸,个子高,身胚大,二十八岁才嫁给二叔。听说,是因为爹娘去的早,她在家张罗两个弟弟成家后,才打发了自己。就这年龄,好像成了短处,村里妇人吵架起来,经常听到被人拎起来笑话一番。但二婶不弱。能说,会道,俗语俚言,张口就来,怼起人来,像武功深藏不露的高僧,轻描淡写处,对方气血散尽。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她吵架。吵得那是一个温文尔雅,风度翩翩!记得有一次,不知为田缺,还是为屋基,总之,有个妇女吵到二婶家跟前。对方拍掌,跳脚,指鼻子,嗓音破裂嘶哑;二婶坐在兀凳上,搓揉着衣服,一件一件地捯饬干净,时不时抬起头笑眯眯送对方一句,时不时又送一句。声音不高不低,动作不缓不急,句句七寸,句句扎心。我只记得那个场景:一方排山倒海,声嘶力竭;一方气定神闲,不躲不闪。最后,二婶家务干完,声不哑,气力全;对方软瘫着由家人扯拉着回去。看得当时的我目瞪口呆,引以为奇!
二婶没读多少书,却是一肚子故事,蛇仙鬼怪,山里灵异,家族逸事,掏不完。这故事便把我们几个姐妹浸润大了。夏天的晚上,锅碗洗刷完,身子咂洗清,蚊子撵了,猪圈关了,二婶就会摇着一把蒲扇晃到我家门前的梧桐树下,跟母亲开始摆起龙门阵,说起她肚子里的新鲜事,鲜活而有趣。母亲和二婶都来自较远的怀宁山里,娘家离得近,共同语言多。加上家境近似,更是咀嚼起来,有着劲头。我们小孩子多是躺在竹床上,二婶和母亲左右张大胳膊划绕大地盘,扇着风,撵着蚊子,就着闲谈,直至月上中天,天凉如水。我最喜欢的是她说得“杨伊利”的故事,类似如僵尸系列的。神秘,稀奇,惊险,凶残。二婶说得有头有尾,每天不重样,像汩汩的泉水,冒不完。夏日的夜晚,月弯弯,暑气燥热褪尽,虫鸣在墙根唧唧细碎,二婶的鬼故事像写在白布上的画,清晰而分明,透着瘆人的冷光。常常下半夜里听完,浑身冰凉,不知是因为故事,还是因为夜露。我常常缩着臂膀,不敢轻易动弹,更不敢看家里漆黑的门洞,生怕走出个怪物出来。
那个时候的二婶性子慢,做什么,不争,不抢,悠悠地,庄子里人给她起个外号“老憨”。母亲总是说起个笑话。大生产的时候,集体出工的妇女们被分配拔秧苗,工分是按各人的秧把子计算的。妇女们多是起得早,天没亮,就下田抢活干。二婶总是在日上三竿头,搞清家里杂事才拎个秧草绳子出门。田间地头一看,秧田已是被“藩镇割据”了,一人圈了一块,身子后面都是齐刷刷的扎好的秧把子,立在水田里,骄傲地向着二婶示着威。换成别人或许急眼了,二婶转了一圈,见没自己什么事的样子,又背着手晃悠悠回了:没有了啊?好啊。回家再睡一觉去……母亲每每说着,啧啧称奇:怎么照着呢?怎么照呢?我些个,做不到的啊!二婶就道,急也一生,慢也一生,晃晃悠悠赚一生。后来,分田到户了,二婶常常笑话母亲:你是长工户呢,你长的工呢,给你了啊?
二婶在老家过,成了母亲在老家的眼线。村里娶嫁添丁,农合社保,抽塘鱼,挖沟渠的事情,二婶都会攒着,等着母亲回去,一起唠嗑。若是老人去世,她比当事家人还操心,早早打电话给母亲,回去帮着操办应承。这些年,陆续地走了不少老人了,二婶的老房子周围渐渐地空落,没一点生气,晚上关了灯,静寂地像沉在水底。前年又是一场洪水,一个月后才退洪。想想圩区的惊险,雨水季节的焦急,二婶腿脚渐渐不灵便,经济好的堂妹便在街上买了一套二居室给她,有个哥嫂们的照应,也少了小字辈的喧吵。今年进了新房,二婶就算彻底从那土坯房子里搬离了。她一个人寂寞,街上的吵闹总是不可避免的,她便常常摸进校园,跟母亲说说张前李后的事。有些事,我也已是听过八百遍,每次说来,二婶都会瞪大眼睛,闪着初次述说的激动。母亲倒是高兴:来了好!多个说话的,快八十的人了,住那荒荒地方,脑热头疼,也没人知道!
我知道,这话,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一天,早读课回家吃早饭,竟然发现二婶已经来了。天亮的早,她一个人,张罗习惯了的人,一朝清闲,着实无所适从。她坐在圆桌边,端了一碗稀饭,边吸溜着,边看着母亲给侄女扎小辫子。母亲弓着背,一绺一绺地挑着。二婶幽幽地说,我过来了,村里真没人了!社教那个小孬子也被送进养老院了,不久就会糟蹋没了呢………社教是庄子里一个脑子不灵光的人,人傻傻的,整个白果乡里出名。谁家有事喊一声,都会下死力气的帮忙。二婶在老家,他会搬挪来周边的奇闻异事,二婶也就解了闷。他二十多年没见过我,有一次在街上偶然碰到,他竟然会嘻嘻笑:这是巧飞呢,哎,是巧飞呢……二婶伤感着社教,也是在伤感着自己。
我听着,看着,看着日光灯照着她紫红的袄子,泛着光泽,满头的乌发已是转白,年轻的张力和闲淡都成了脸上皱纹褶子,藏着深深的落寞和寂寥。她真的老了,母亲也真的老了。
我的村子,彻底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