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光线已失去了朝时的蓬勃,正午的热烈,迎来一天中最为温柔的时刻。风,似乎大了起来,吹动山间雾岚,惊起阵阵飞鸟。书生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棉衣,看向眼前逐渐失去光芒,变得巍峨如鬼魅的群山,再看山间游走的雾岚,遮住了群山的模样,亦模糊了岁月的容颜。
风吹落了树上顽强的最后一片银杏,打着圈儿落在书生的掌心,细细端详一阵,书生抬起头,微叹一口气:这天气,怕是要下雪啊!
身后,又是一片树叶悄然飘落。
山坳处,矗立着一栋孤独的茅草房,外带一个小小的院子,两棵落完了叶子的柿子树直直指向天空,似一出哑剧。枝丫间还挂着几个黄澄澄的柿子,给这片寂静的天地增添了一抹亮色,引来几只喜鹊,在树间欢呼雀跃。
老丈停下动作,倚着斧头,擦去额头上的细汗,看向院外迷蒙的青山,沉吟着道:“雪儿,待会多煮些饭。”一旁粗衣麻布正在叠柴火的青年妇人微微抬头,柔声道:“知道了,爹。”在她手下,已然叠好了一大排柴火。
房门前,正在玩耍的小男孩脆声道:“爷爷,为什么要多煮饭啊,是爹爹今天要回来吗?”声音中带着一丝喜悦,一丝期待。旁边趴着的大黄狗耷拉着眼皮。已到灶头忙活的妇人也停下手中动作,看向老丈。
老丈呵呵一笑,惊起树上的喜鹊尖叫飞散,却是不回答小男孩的问题,看了一眼屋顶上因霜而白的茅草,再看远处而已成规模的铅云,方才道:“你爹爹今天不回来,我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雪啊,得准备借宿者的饭阿!”
“可是为什么呢,我们要准备借宿者的饭?”听到爹爹今天不回来,小男孩扁了扁嘴,没得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我们给借宿者准备了饭菜,那么别人也会给你出门在外的爹爹准备饭菜的,难道你不想你爹爹吃饱穿暖么?”
小男孩刚想回答,忽的一片鹅毛飘落在他额头上,传来一阵凉意,再一看,铅灰色的天空,片片雪花如柳絮,似棉花飘落下来,落在茅草顶上,落在水井里,落在书生的肩上,也落在世间每一个人的心中。“喔,下雪了,下雪了,娘,下雪了!”小男孩一下子跳起来,丢开手里的玩具,带着大黄狗冲出房门,在院子里疯跑,头上,肩上落下朵朵雪花,脸上露出纯真的笑容。“哎,小心点,别着凉了。”妇人连忙跟着跑了出来。老丈嘴角含笑,慈祥地看着疯跑的小男孩和为他穿上厚衣服的媳妇。“这真是一场好雪啊!”
窗外的雪依旧在下着,且越下越大,却是万籁俱寂。昏黄的灯光下,小男孩也失去了初初下雪时的兴奋,一张小脸红扑扑的,看着桌上的菜肴,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老丈看在眼里,刚想说话,却听到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带着几分拘谨,激起柴门处大黄狗的吠声。
夜已深,人已寐,唯有大雪仍在下着,不时传来几声细微声响,那是院子里的树枝抖落积雪的声音。
书生坐在窗前,披着一件大衣,房间里一片黑暗,非是老丈吝啬,而是书生不愿点灯。初初走进这个院子,看见屋顶上霜白的茅草,便知这户人家家境不太殷实。何况书生现无睡意,反倒有几分诗兴。
“日暮苍山远。”书生低头沉思,做出了这句诗,恰好一股寒风自窗户破损处卷进来,吹过书生的脸庞。“天寒白屋贫。”书生索性打开窗户,甫一打开,便是一阵寒风袭来,几片雪花也跟着飞进来。
背负双手,书生看向院子里,借着微弱光芒,刚好看到院门处那一间小小的茅草房,那是大黄狗的住所,想必此刻也已进入了梦乡,毕竟夜已深,“柴门闻犬吠。”书生嘴里又做出了一句诗。
念出这句诗,书生环顾四周,以手抚额,一时之间未能想到下一句。
“柴门闻犬吠,柴门闻犬吠,”书生不住踱步,双眉紧皱,还是没能做出下一句。直至院门处传来一声狗吠,紧接着一声敲门声穿越茫茫风雪飞进书生的耳中,声音虽轻,在他心中却是犹如一声春雷乍响,一句“风雪夜归人”脱口而出,巧然天成。
窗外,茫茫大雪依旧在下着,床边,一点昏黄烛光已然点亮,院内,犬吠声传出了很远,很远……融进了风雪,模糊了岁月。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暮色苍茫,更觉前行山路遥远,天寒地冻,倍感借宿人家清贫。正值愁苦之际,忽然听见柴门处传来狗吠,莫不是主人家风雪夜归?
诗句到此嘎然而止,留待后人观想。是书生点起一盏灯笼,迎着风雪为主人家打开院门,抑或主人家自己打开院门,女主人家打着哈欠,披着大衣为他端出备好的饭菜。一切的一切,后来的我们无从得知,只待在梦中迎着那夜的风雪追溯而上,企图靠近……
主人家因何外出,又因何甘愿披一身风雪,翻山越岭夜行而归,是茫茫大雪中透出的一点昏黄灯光,还是妻子眼带怜惜的神情,或是稚子睡眼朦胧的笑脸。一切都值得,人间亦值得,无论是那烛光,还是那笑脸,雪花飘飘,寒风瑟瑟,前路漫漫便都不算什么。
吾等独行一生,风雪无惧,为的不就是那一盏烛光以及烛光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