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求适应但事事未适应,过而立之年却事事不足立。一个月下来,明明暗暗,虚虚实实,说不清道不明的尘事日夜缠身,扰了心境,好在遇到一本好书,能够抚字煮药,沁心润肺。否则,东边风西边雨,浑身不自在,百无聊赖。
书是贾平凹的新著《自在独行》,一部四十年散文精选。书名禅意浓浓,犹有“大象无形、大音希声”醍醐灌顶之力。不过,住在高楼里悟禅,远没有走在山涧里悟禅那么来得轻巧和洒脱。高楼里悟禅悟出的是“三十功名尘与土”,而山涧里悟禅悟出的是“雨打芭蕉落闲庭”。可以说,位置决定了思考问题的角度,角度也决定了人一生远行的方向。
而贾平凹是在哪里悟禅?他要么行走在西北的大地,要么隐居在自己的书房。所以,读他的文章就有一种“长河落日圆”及“悠然见南山”的视觉冲突和情绪碰撞。哦,怪不得他的脸长得像西北大地那么粗糙,他的文字嚼起来像羊肉泡馍那样入味,他的哲思听起来像秦腔那样旷达。
这个贾平凹,活得真是一个自在。
和自在的人聊天,你当然也变得自在起来。我可以闲卧在东北大地,撇开白日的纠结,抛掉夜黑的无奈,细听他在千里之外的古城说情感、聊爱好、谈社会、讲人生。当然,这里有他俗世的智慧,也有他生活的趣味。“读诗能耐热”,他说。可我更想说的是,读贾平凹不仅能耐热,还能祛寒。
耐热和祛寒,这就是《自在独行》一剂中药的疗效。
一、说情感,孤独走来
贾平凹的母亲,是一个没有文化的普普通通的山地小脚女人。但这个女人了不得,虽普通却不认命,虽小脚却心宽得很。父亲“改造”,日子不济,全家生计都压在母亲肩上。而母亲,为了让他有书可读,日夜摇着纺车,织的布白的像一张纸,花的像画一样艳,街坊四邻个个欢喜。不过,母亲也把月华摇落了下来,染得发丝根根白,映得身子格外瘦。
母亲的脸渐成一本宣言,爬满善良,不屈苦难,向往美好。“那无穷无尽的棉线,又抽出了你多少幸福的心绪啊!那辆纺车又陪伴着你会唱出什么新的生活之歌呢?母亲!”对于母亲,贾平凹打心里佩服和敬仰。是的,母亲竟把父亲平反后补发的2000元工资,一半交了党费,一半给了救济过他家的街坊四邻和生产队。这不仅是西北大地上一个女人的形象,更是中国千千万万母亲的化身,弱弱的身子里透着一股倔强执拗的秉性,敢与天地拉扯不休,织出一个开阔的天地来。
后来,父亲尽管平反,但一生却没有舒心的日月。“父亲之所以在动了手术后延续了两年多的生命,他全是为了儿女要办完最后一件事,当他办完事了竟不肯多活一月就悠然长逝。”贾平凹深深体会到父亲身心的奔波和折磨,一言一语道尽了对父亲的祭奠和追忆。“不要被一时的得所迷惑,也不要被一时的失所迷惘。”父亲戒酒后的一席酒话,也让当时遭到非议的他不再有烦恼,不再沉沦下去。
写母亲、忆父亲,贾平凹的心是细腻的,柔软的,敏感的。因为他是陕北的汉子,家在八百里秦川,根在耐得住寂寞的黄土高原。他熟稔这里每个人的品性,懂得这里每首曲子的韵味,理解这里每块石头的生存价值,明白这里每棵植株的生命意义,五味俱全、六色尽有、七音齐响,苦中作乐、丑中大美,天时地利人和。
“人愈走完他的一生,愈归复于黄土的颜色。”贾平凹透彻人从生到死的走向。而在这出山出水出人出物的地方,他亦出了文章,流泻出绵绵细雨般的情感。
二、聊爱好,乐以忘忧
好读书、爱吃烟、喜玩石,贾平凹的爱好很多。他还喜欢在书房里摆上汉罐、铜镜、古琵琶、砚台、酒壶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用他的话说是,“旨在创造一个心绪愉悦的环境,而让我少一点俗气,多一点艺术灵感。”
要我看,贾平凹的俗气不减反增。
这俗气是人间烟火,如风穿竹,如云飞渡,轻然然、了然然。没有这俗气,他就说不出好读书“就得受穷,就别当官,就必然没个好身体”;没有这俗气,他就悟不出“忙忙人生,坐下来干啥?坐下来吃烟。”没有这俗气,他就不会对狐石想入非非,对三目石穷尽物理,对丑石刮目相看,更不会看到“卧虎”的精神、“残佛”的安详。
俗有俗的智慧,气有气的通达。
贾平凹的俗气断然是离不开他的爱好,互为补充,彼此映照。爱好为他的俗气添了几分庙宇前的香火,盈盈袅袅;俗气也为他的爱好涨了几丝山川里的清风,徐徐绕绕。“人之所以是人,有灵魂同时有身躯的皮囊”,这俗气和爱好都灌进了他的灵魂和身躯。
所以,贾平凹的文字既有乡间土味,又有深山仙气,质朴得很,也飘逸至极,读得舒适和从容。而他的人生与他的文章一样,入情入韵。
我爱着贾平凹的爱好,爱着这样的生活,乐以忘忧。闭户能喜瞧巉岩勾心斗角,倾听风前鸟叫声吟;出门能体会到太阳的温暖和空气的清新。
生活不止一种,植竹看风也好,养菊赏瘦也罢。人既然如蚂蚁一样来到世上,忽生忽死,忽聚忽散,短短数十年里,该自在就自在吧,该潇洒就潇洒吧,各自完满自己的一段生命,这就是生存的全部意义了。
三、谈社会,默看世界
社会不好谈,也谈不好。
谈社会复杂,但社会也很简单。这有几分说得出,有几分可意会则不可说,有几分压根儿就说不出。而谈社会,归根到底是谈芸芸众生。
而人呢,最自私,也最虔诚。
不过,看人,最好到街上去。“最好的风景是在街头上看人。”贾平凹看人自有一番风趣,也升华到一种境界。这芸芸众生,众生芸芸,都是以各自的生存方式在体验人生,或悠闲,或匆忙。敬畏所有人,也就消灭了等级差别、丑美界限,能静虚平和地对待一切。这样,在街头上看一回人的风景,犹如读一本历史、一本哲学,心胸不狭窄,目光不短浅,不会为蝇头小利去勾心斗角,不会因一时荣辱而狂妄和消沉。
可以说,贾平凹看人看出了门道。
如此,他谈社会就谈得有声有色。谈闲人、弈人和名人,谈奉承、请客和花钱,谈孩子、房子和女人,谈美容、生病和死亡,不面面俱到却鞭辟入里,不包罗万象却入木三分。闲人的愁闷、弈人的心思和名人的苦恼,奉承的企图、请客的人情和花钱的学问,孩子的志趣、房子的贵贱和女人的姿态,美容的流行、生病的调理和死亡的归宿,我们都在行走中吐出了一根线,织出了一张网,易进难出,纠缠不清。
社会便结成了网,纵横交错。我们都要求让路,结果都在路上拥挤。我们都想发出声音,结果无字无节,成了噪音。而社会的有序却在于我们的节制。“人不能圆满,圆满就要缺,求缺着才平安,才持静守神。”贾平凹道出了某种玄机。
世上的事,认真不对,不认真更不对,执着不对,一切视作空也不对,平平常常,自自然然,如上山拜佛,见佛像了就磕头,磕了头,佛像还是佛像,你还是你——生活之累就该少了下来。
这样,你的社会也许就简洁了许多吧。
四、讲人生,行于天地
人的心最难守,尤其一个人独处时,脑子里就有一群惊乍的野马,想功名,想利禄,或想女人。于是,人生出了烦恼,寻仙拜佛,求签占卦。
可天地之广大,人生好匆忙。仙佛在何处,签卦岂如愿?人又生出了惶恐。而贾平凹讲人生,讲得具体而抽象、抽象而丰富、丰富而浅白,“天地之间,塞涌的是这荒草,人也是荒草的一棵,再有一棵。”
荒草,生之有苦难和悲愤,但不寄希望于梦境和来世,只长于当下。
保持这种卑微的坚守,天地之间,人也有高拔的身躯。不仅寄情于草,贾平凹讲石头,讲出了“天然色光”;讲落叶,讲出了“自然之乐”;讲燕子,讲出了“控诉抗议”;讲文竹,讲出了“有情有韵”。
人生也不过如此。万事万物在天地宇宙间或许都有着各自的生命路线,丰富自己的内容,完成自己的存在。既然存在,就必然有存在的价值。但完全的光明和完全的黑暗一样,让人看不清任何东西,也常使人迷惘和疑惑不解。
“如果要认识我,等过三十年、四十年,某一日我死了,或许火化,高高的炼尸炉的烟囱里会冒出各种颜色的烟来,有一股清正之气,那才是我;或许土埋,坟墓上会长出许多花来,有一株散发幽香的,那才是我。”贾平凹如是说道。
人生就是这样,有很多话想说,但又无从说起;有很多事已经意会,但又不可道出。只有等若干年后,你才会发现,人这一生不过是一次自在独行的修为。
《自在独行》:书中佳句
尘世上并不会轻易让一个人孤独的,群居需要一种平衡,嫉妒而引发的诽谤、扼杀、羞辱、打击和迫害,你若不再脱颖,你将平凡,你若继续走,走,终于使众生无法赶超了,众生就会向你欢呼和崇拜,尊你是神圣。神圣是真正的孤独。
能好读书必有读书的好,譬如能识天地之大,能晓人生之难,有自知之明,有预料之先,不为苦而悲,不受宠而欢,寂寞时不寂寞,孤单时不孤单,所以绝权欲,弃浮华,潇洒达观,于嚣烦尘世而自尊自重自强自立不卑不俗不谄。
在平常的经验里,以为声音在幽静时听见,殊不知嚣杂之中更是清晰。
法律若能按人的心理而定,那么要惩治一个少妇人,什么刑具也不要,只让世人的男人都不看她,不理她,这个女人就完了。
朋友的圈子其实就是你人生的世界,你为名为利的奋斗历程就是朋友的好与恶的历史。
每一个生命之所以为生命,是有其自信和自尊的,一旦宁肯牺牲自己的自信与自尊去奉承,那就有了企图。
在西方,社会靠金钱和法律维系,中国有时候讲究权势和人情,一切又都表现在吃。
古人讲“安贫乐道”,并不是一种无奈后的放达和贫穷的幽默,“安贫”实在是对钱产生出的浮躁之所戒,“乐道”则更是对满园生命的伟大呼唤。
社会是各色人等组成的,是什么神就归什么位。
没有个房子,哪里都是你的,哪里又岂能是你的?雁过长空无痕,春梦醒来无影,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属于你,就是这房子里的空间归你。
男人们的观念里,女人到世上来就是贡献美的,这观念女人常常不说,女人却是这么做的。
不把真面目示人,这就是女人。
西施那么美,林妹妹那么好,全是生病生出了境界,若活着没生个病,多贫穷而缺憾。佛不在西天和经卷里,佛不在深山寺庙里,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生病只要不死,就要生出个现世的活佛是你的。
评价一个人的历史功过就得依此人是否还造福于民。秦始皇死了那么多年,现在发掘了个兵马俑坑,使中国赢得了那么大的威名,又赚了那么多旅游参观的钱,这秦始皇就是个好的。
是大人还得小心,是圣贤仍要庸行。
以形取物,这便是人的错误。
理性的东西太多,科学的分类过细,现代人已经活得十分地琐碎。
我们的民族,是有辉煌的历史,但也有过一片黑暗和一片光明的年代,而一片光明和一片黑暗一样都是看不清任何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