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痒

他们各自捏着一张离婚协议书,坐在民政局台阶上,等着上班时间去盖章。

他低着头不说话,把车钥匙弹开合上、弹开合上。

她把协议书一遍遍看,虽然内容已经烂熟于心。

那年他二十出头,刚刚摆脱厌恶的学校,开着轻卡满世界跑。他的择偶观是对方一定要“漂亮高大”,用他的话说就是:我不想让我的孩子将来也是个矮子。事实上,他中等个,算不上矮,可这依旧无法改变他对于未来妻子的硬指标。

那年她十七岁,早已辍学多年,在父亲的小餐馆打发着时间。她尚未长开的身体已有一米七以上,白皙的皮肤,浓眉大眼。追她的男孩子很多,她都不屑,用她的话说:小屁孩子,根本不懂爱。

他相过几次亲,都无疾而终。

她遇到很多人,均难入法眼。

一天傍晚,他的轻卡停在餐馆前。

她端来面时,他正用纸巾蘸着唾沫擦着鞋面的泥巴。

他抬起头时,恰好撞到她的肘,溢出的汤汁染脏了她藕色的裤腿。

三天后,她离开了父亲的餐馆。

三天后,他的驾驶仓铺了两张新的座垫。

不知道是谁勾搭了谁,爱情就这么开始,如果这是爱情的话。

在她眼里,他年轻气盛,吃得了苦,正发狠赚前途,比起那些杀马特小男生们要稳重成熟得多。还总是竭尽所能娇惯着她,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在她身上挥霍,她感觉到踏实。

在他眼里,她如一纸素宣,幼年父母离异,老实巴交的父亲没让她学会如何周旋人情世故,却也省去了条条框框的束缚,比起其他矫揉造作的女孩子相处起来多了几分真实。虽然生活教会她的大部分是强势,少有矜持,但偶尔却能在他面前作小鸟依人状,他忍不住想去疼惜。

他说:咱们离得也不远,可我怎么就没见过你?

她答:我在躲着长高呀。

那次,他开夜车去外省送货,凌晨,他在大雾里迷了路。

她打来电话,他谎称在服务区歇了脚,当天下午便能回去,而她分明听到引擎呼呼的声音。

下午他确实回到了家,她抚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知道他夙夜未寐。她说以后到哪我都要跟车,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从此他跑运输,无论多远,无论昼夜,她都坐在副驾驶。

他说:嫁给我吧。

她故作严肃说这是犯罪,我还未成年。

又是一次远途,他要将一车蔬果紧急送到外省。上了高速,她扯过安全带替他系上,也给自己系上。他已经忙碌了一整天,平原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高速公路加上单调的引擎声又最容易让人昏沉。她帮他看着路,提醒他会车让车,提醒他减速转弯,还总在他即将打盹时狠狠地掐他一下。

他怕不能按时赶到目的地,准备通宵赶路,结果中途,她强制要求他在服务区休息了半小时。他问你不瞌睡吗?她说我瞌睡少。

天亮时,终于下了高速,剩下的全是坑坑洼洼的路和风风火火的重卡,他睡意全无,她却在摇摇晃晃中发出了鼾声。

春寒料峭,他泊好车,留她在车上,自己去找接货人签收。她靠在座椅上,把玩着手腕上玫红色的玛瑙镯,那是他用整整一个月赚的钱从朋友那里为她买的生日礼物,她所感动的不是这个礼物,而是这世上只有他留意到她的生日。隔着车窗她看见寒风里他不由自主抱着胳膊,和那些腰背浑圆的中年人交涉,突然间很心疼。

他把卡车停在河堤上,摇下车窗。他们躺在座椅上,听着风和野鸭子的声音穿过耳边,看着火红的夕阳和天际染成火红的云水。

好想这样一直躺下去,就我和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用想。他说。

沉默了良久,她说:娶我吧。

他惊讶地扭过头看看她说:你还未成年。

她说:你在乎吗?

他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她答:那也比曝尸荒野强。

你的脾气怕难和我家人过到一起。他嘀咕道。

我嫁的人是你,搞清楚啊兄弟。她白着眼。

三个月后,他们把爱情从卡车上搬下地,配上一对戒指,升级成了婚姻。

成年与否对他们而言不重要,结婚证真假对旁人而言也无所谓,经了媒妁,过了六礼,一切被世俗认同。

因为爱你,所以对你好;因为爱你,所以接受你的好。

新婚的时候,他会趁她睡觉时买回点心,会专门去省城买给她化妆品,甚至当着客人的面为她端茶送水,从没觉得有失男人的尊严,尽管别人都这么认为。

她享受着他带来的所有的甜蜜,从没觉得不妥,一切心安理得。

他以对待爱情的方式对待着婚姻,她也一样。

爱情很唯美,生活太写真。

婚后不久,她怀孕了,再不久,新生命打破了二人世界。她不能和他一起出车了,他慢慢又习惯了一个人风里来雨里去。

她想为他减轻负担,却因为学历太低,无法胜任稍微有技术含量的工作,只能去黑工厂用健康换一点微不足道的酬金。

他掷地有声地说钱不用你赚,在家安心带孩子,我养你们,这时候他们的女儿已经三岁。

他有绝对的自信凭一己之力供养全家,事实上,他也做到了,虽然牺牲掉了年轻时的许多爱好和很多和她腻在一起的时间,但他觉得值当。

她会在风雨交加的夜晚,抱着枕头看着熟睡的女儿,想象他在做什么,默算他已有多久没有回家。

然而还是被他言中了,她确实和他的大家庭难以融合,从生活习惯到各种价值观。反观他,也面临同样的处境,虽然他极力想要改善,却收效甚微。

“我嫁的人是你,搞清楚啊兄弟。”她经常想起这句话。婚后,她才知道并非如此,她也渴望融入他的大家庭,可是到头来,还是被边缘化。是别人都太苛刻,还是自己完全没有改观?肯定的是她心生怨愤,躺枪的往往是他。

“我嫁的人是你,搞清楚啊兄弟。”他也经常想起这句话。他明知她性格的缺陷,也了然她家族的诟病。他尝试过去修补那些裂隙,却统统石牛入海。是他不够努力,还是本身就是徒劳?肯定的是他和她逐渐让对方倍感孤独。

他们小心翼翼在两个大家庭之间周旋,寻求着平衡点,可是人终究是有私心的,终究会有意无意厚此薄彼。

那些厮守到老的誓言,飘散在风里也篆刻在心坎上,他们从没怀疑过最初的真心。

但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有情感,而这情感会随着时间和地点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时间个贱人,最擅长让曾经的如胶似漆变成冷若冰霜。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不满,是因为少了当年的温存还是多了当前的繁杂?她开始抱怨,开始指责。

他也变了,生活锉掉了他的伶牙俐齿,他满腔的温柔爱意开始不知如何表达。他厌倦了白天辛勤劳作,晚上还要应对她的横眉竖眼。

他们之间,逐渐多了沉默和恶言。

终于,防线失守。

她披着头发窝在沙发里,她知道自己报复他的方法有点过头。看见他红着的眼珠子,她恍惚中看到恋爱那会为了提前回来见她而彻夜赶路后的他,除了面庞多了些沧桑,其它依旧一模一样。那一刻她好自责,自责用决绝的方式伤害了他。

离婚吧。他淡淡的说。

听你的。她幽幽的答。

台阶另一头是两位中年夫妇,男的坐在台阶上,一根接一根吸着烟,女的抱着胳膊倚在墙上,不时咬着牙投去厌恶的眼光。

离了都解脱,你该高兴才对,别装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那女人说。

废话,我做梦都能笑出声。男的不甘示弱。

我怎么就能和你个窝囊废过这么多年!

你他妈眼瞎!

……

他和她静静地看着那对夫妇在满是烟蒂的台阶上扭打成一团,扬起一阵阵黄尘,仿佛是在看电影。

是你提出离婚的。她突然说。

这是最好的办法。他答。

非离不可吗?

你好好看看协议,吃亏的是我。

既然都要离婚了,为什么还让我占便宜,我就适合做坏人吗?她继续问。

他不言语。

我一时糊涂而已。她接着说。

你想反悔?

本来就没答应你。

那你和我来这儿干什么?他看起来有点发怒。

怕你不高兴。

怕我不高兴?怕我不高兴你还做那事!他的脸气的通红。

全都过去了,我也给你道了歉。

道歉有用吗?!

她摸着结婚证上凸起来的钢印,第一次留意到领证的时间比他们结婚晚了两年,推算下来,他们结婚已经足足七年了。一起生活这么多年,她很少见他发火,一直风雨无阻默默付出,为了她和孩子,为了这个家。

回去吧,回家吧。她拽拽他的衣角,带着央求的语气。

没门儿。他说。

是我迷了心,给我一次机会。她看着他说,哪怕为了孩子。

他想起女儿,那么乖巧,在他们互相指责时为他俩每人递一杯水;那么聪慧,在两个大家庭里故意数说父母亲的好。每次看到那一尘不染的眼眸、漂亮的薄嘴唇、略带疯狂的年轻阳光,他都仿佛看到七八年前的她。是啊,孩子是无辜的。

他终究还是都抵挡不住她的示弱,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回家再说。他看着她的眼睛。

她站起来,拍拍屁股,撕碎协议书,揉成一团扔进了草丛里,伸过手拉他。

他站起来,叠起协议书,插进兜里,绕过她的手,径直走向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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