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开“藏宝盒”，看到那块铭牌好端端地躺在里面，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竟然没有把它扔掉。我把它交给黄老师看。黄老师端详了一番，说：“Rotex？从来没听说有这个公司。说不定还真是那架飞机上的东西。”张澄说：“我就说这东西是块宝贝，你还不信。用几条鱼就换了它，你赚大发了。”我没接他的话茬，只说：“许老师好像对飞机什么的挺有兴趣，回头问问他看知不知道。”张澄问：“哪个许老师？”我说：“教自然计算机的许老师。”张汉说：“不就是许猫子么？”张澄也说：“嗨，我当是谁，原来是许猫啊。”黄老师看看他们，又看看我，说：“你们不会碰巧也给我起了外号吧。”我们都矢口否认。张澄说：“叫你仙女老师，怎么样？”黄老师说：“没什么创意。你们以后不许给人瞎起外号，特别是老师。”我对张汉说：“张聋，听见没有？黄老师说你呢。”张汉说：“你才聋呢。我明明说的许默泽，你非说许猫子。”几个人又对此争论了一番。我看到黄老师无奈地摇摇头，于是话归原题，说：“有一点比较奇怪，飞机不是落到河里吗？我们村路口那个充其量也只能算一条水沟。若说飞机落在下游也就罢了，但铭牌应该是从筑坝的地方上游漂过来的。上游水沟那么窄，根本落不了飞机吧。”张澄说：“平时自以为聪明，看来也就这点智商。我们这块地方每隔若干年就洪水泛滥，有的地方原本是田地，一夜之间就多了条河；有的地方是河水，又淤积成了土地。别看现在的水渠不大，说不定当初也是条大河呢。现在的水渠是六七十年代大搞水力建设的时候挖的。在淤塞河流基础上疏通疏通，总比自己凭空规划、重新挖掘省事得多。”这次，我们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黄老师问：“可是奇怪，这么多年，这块铭牌没被冲走，偏偏你们筑起坝，就把它给网住了。”我想了想，说：“其实也不奇怪。本来飞机就陷在河底的淤泥里，而河后来又淤塞了。铭牌肯定是埋在淤泥深处的。碰巧今年有了百年不遇的大洪水，把水渠下面的泥掏空了；我们那天筑坝捕鱼的时候，又往水里扔了不少鱼雷王，不巧把哪块淤泥炸松了，它才有机会被水给冲下来，最后落到我们的往网兜里。”张澄忙向黄老师解释什么是鱼雷王。黄老师听罢，说：“如果你们说的都是对的，那么另外一个问题也可以解开了。”我们都问她是什么问题。黄老师说：“就是飞机坠落的地点啊。”我们三人面面相觑，没明白过来。黄老师也不继续往下说，只让我们继续想：“瞧你们各个足智多谋，怎么这都没想到。”过了一会，张澄说：“对啊。照这么说，飞机很可能就在我们扔鱼雷王的地方。”我也点点头说：“前提是铭牌和飞机呆在一块儿。”张澄说：“黄老师不是想知道飞机的事么？村里那么多老人，也不知道要找谁去打听。我看不如想办法把飞机捞上来，许多问题说不定就有答案了。”黄老师说：“打捞飞机谈何容易？要是有这么简单，人家几十年前就捞上来了。”我说：“这个倒不是问题。我们哪怕再找到点零件也好，比如那块铭牌，总归是线索。”黄老师还在犹豫不决，又问我们是否有方法打捞。我说：“凭我们几个打捞飞机确实不易，但获得零件还是有办法的。小小的鱼雷王炸出了铭牌，我们扔个更大的爆竹下去，肯定能炸出更多的东西。”张澄他们对这个方案当然满意，又是玩爆炸，又是捞宝贝，比抓鱼好玩多了。黄老师勉强也同意了。我们又商量了一下具体实施的细节。

就在方案制定得差不多的时候，张澄突然问：“黄老师，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你为什么对这架飞机如此感兴趣？”黄老师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多了解关于我的祖父的事，这样才能知道我自己的身世。”张澄说：“您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过去的事真有这么重要吗？”我说：“你不明白就别瞎问了。有人因为这个明里暗里说三道四呢。不找到证据弄清楚怎么行。”张澄说：“黄老师，谁敢对您说三道四，您和我说，看我怎么收拾他。”黄老师连忙说不必了。我对张澄说：“你少吹牛斗狠行不行？说三道四不少，学校看门的李师傅就算一个，你有办法先把他收拾了我看看。”张澄气的锤了下桌子，嚷道：“那个老王八蛋！收拾他还不容易。你们等着瞧吧。”黄老师怕他真干出什么蠢事来，反倒劝解他。

喝过了茶，我们又到屋后的大樟树下面打会儿牌。黄老师提议说：“要不我们去那条河看看吧。我来的时候电动三轮车的门一直关着，我在里面颠来颠去，什么也没看到。”张澄说：“不过是一条小水渠而已，实在没啥好看的。我们一切准备妥当，再去不迟。”我突然想到黄老师画中那条美丽的河，不忍心将它与这条小水渠等同起来。因而也不愿带她去看。但黄老师一再坚持，我们只好扔下手中的纸牌，一同向村口走去。

两个村子都不大，很快，我们就站在村口的桥上。沟里的水又比前几日又缓落了一些，在阴郁的天空下颓然不流。一团团水藻漂过来，又被脚下的桥洞所吞噬。水边的葎草已经返青，嫩藤在一堆枯死的肢体上继续蔓延，反倒显得更加荒芜。我对黄老师说：“确实没什么可看的，比你画中的景色差远了。”黄老师没说话。我转过头来看看她，发现她眼睛都湿润了。

我们一路往河的上游走去，路过了截断它的公路，到了小池塘。我问张澄这些天有没有来捕鱼，张澄说：“前几天就没有什么鱼了，大概是水位下降，上游一些水路被截断了。”说完，他拿下用于伪装的灌木丛，请我们走过去看看。我看到池塘比上次来的时候面积缩水不少，大坝裸露出更多的坝体部分，显得更加单薄。其表面在干湿交替中龟裂，让它看上去像是一条嶙峋的怪蛇。我们竭尽全力营造了这个笨拙而丑陋的工程，如今它即将失去自己的作用，奇怪的是，我对此感到漠不关心，甚至希望这个怪物在太阳或者水流的作用下一下子崩塌才好呢。我满脑子都是黄老师画中那条开满鲜花的清澈河流，我曾想象她穿着一身白裙，坐在微微被露水湿润的草地上专注地写生，以至于蜂蝶落到她的大草帽上，她都没有察觉。而此时她就在我身边，看上去茫然又疲惫。我告诉黄老师这就是我们发现铭牌的地方，黄老师在远处心不在焉看了下歪歪扭扭的大坝，以及用凳子做成的闸门。除此之外，只有几片枯叶在水面逗留，随着水流缓缓旋转。张澄兄弟俩顿时也感到莫名地尴尬，于是我们离开了池塘，继续向上游走去。

我们仔细回忆当时扔爆竹的地方，不过当时一路走一路扔，压根没法确认具体的位置。张澄甚至拉着弟弟跳进水渠里查勘了一番，可是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我见他们在水里努力寻找着蛛丝马迹，就说：“别折腾了，下次来用超大号鱼雷王把这里面炸个底朝天，准能找到飞机。”先前讨论的时候黄老师明明支持我的这个方案，她此时却并没有附和我，只是看着兄弟俩徒劳地在水中摸索。我问她：“黄老师，您不相信飞机在这地方？”黄老师咬咬嘴唇，说：“不是。只是这里的一切和我梦中的东西都不一样。我总是做着同样的梦，以至于我以为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或者将来要发生的。”我说：“不过是梦而已，何必在乎这些细枝末节？要是什么都能梦到，你就不是老师，而是成半仙了。总之，你外公的飞机确凿落在这里，张澄的奶奶都证实了。她透露了那么多细节，这件事不可能是假的。”黄老师回答说：“不。你不明白。我曾那么坚信这一切，从来没有怀疑过它们的真假，就是因为这些梦。这些梦同样包含了如此多的细节：绿草的冰凉的触感，豆娘点过水面激起的涟漪被水草的茎撞碎，飞机飞过时的油烟味萦绕在树叶间。这些细节细密地交织在一起，通过彼此缠绕构成了整个梦境。因此哪怕只有一个细节与现实不相符，所有的真实性就会立刻崩塌。”像毛衣上一个线头，我默默地想。但真正让我震动的不是譬喻，而是她说我不明白她。我突然发现除了师生这层关系，她对我来说基本就是全然陌生的女孩。而我在与她接触的有限的日子里并不曾真正了解她，以后未知期限的日子里恐怕也难以做到“明白”她。想到这些，我不禁又感到怅然。我只对她说：“我们会找到飞机的。”无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