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暹粒已经临近傍晚。来接我们的小车安静地穿梭在街道上。司机是一个沉默的柬埔寨人,大约不太会说英语,但是听没有问题,再说有酒店事先安排,理应不会出什么差错。经历了三个多钟头的空中飞行,我和D已经是满身疲惫。夜晚的暹粒,灯光很少,偶有成栋的亮光,都是酒店。街边所不缺的是各种各样的树影婆娑,有高有矮,有粗有细。弯曲的叶子带着东南亚的色彩,让穿梭的行人好像闻到一股椰肉的奶香。等到达宾馆,我们办理完入住,草草吃了点东西就睡觉了。房间一般,标准的标间,两张并排的床对面是放着电视机的床头柜,整个布局和色彩显得呆板。从房间的窗户看出去,一片黑暗。晚上的凉风已经消解了我们预想中的炎热,不过因为害怕蚊虫,我们还是紧紧关闭了窗子。
一、自然的博弈
第二天一早,在淡漠的晨光中起床。我们的行程很紧,必须抓紧每一秒的时间,才能尽可能饱览吴哥的美景。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天上是一层薄薄的云,太阳躲在云后,从缝隙中泄露出金色的光彩。平眼望去,这个暹粒就像丛林中的城市。但这里和缅甸的东枝又有不同:东枝的丛林在山地上,所以显得有层次,窄窄蜿蜒的街道和独栋的别墅让整个小山城充满了精致的色彩。而暹粒周围目力所及,没有山,绿色像大海一般四处泛滥。宽阔的街道和大栋的房屋在这里显然是不值一提的,深碧色的波涛席卷一切,像是要把人的痕迹全部吞没一般。只有几栋特别大的酒店的房顶能够露出绿色的大海,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波涛中渴求珍贵的氧气。等到走上街道,绿色的压迫才向两边退去,显露出人的力量。这样的景色不由得加深了我们对于吴哥的渴望——倘若连水泥建筑都在苦苦和丛林博弈,那么那些存在了几百年的神庙一定更显坚韧和辉煌。在TUTU车的轰鸣声中,我们开始向着吴哥进发,空气开始微微泛起热意。
吴哥的门票分为三种,有效期分别是一天、三天、七天以满足不同的游览人群的需要。门口检票处的工作人员穿着柬埔寨的传统服饰。柬埔寨人多骨架瘦小,幽暗的皮肤紧贴在有限的肌肉上,看上去非常灵巧。吴哥严格地来说并不是一个神庙,而是一大群占地非常广阔的古代石头建筑散落在原始丛林之间。至于这些石头建筑的功用,到今天都还众说纷纭。为了旅游的发展,神庙之间多有土路连接,以方便各种交通工具穿行其间。我们乘坐的TUTU车,速度比不过汽车,特色及不上大象,却是当地最为常见的交通工具。柬埔寨的司机脾气很好,我们可以尽情游玩,而不必担心激怒等待的司机。
第一站是八戎,这个充满了古怪的微笑的地方。毛姆曾经猜测这些神秘的脸庞不过是四面佛的变体,但我却更乐意把问题想得不那么简单。旅行的魅力之一就是摆在你前方的未知,特别是这样来自几百年前的未知,无疑对于激发人的想象力大有裨益。我当然也喜欢猜测,却实在不喜欢定论。一旦定论,古物上那种神秘的气息就消散殆尽了。只有尽可能地延长想象的时间,以增添揣测的乐趣。好在八戎寺在延长想象力方面实在是一把好手——曲折的走廊围绕在寺庙的周围,因为时间的侵蚀,如今已有些倒塌,所以目光不能看尽,需要时时变换自己的视角。以石头铺成的小路现在已经有些坍塌,凹凸不平,有的地方需要搭上木板才能方便得行走。而且小路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走完,沿着指示的标记进入八戎的主体,然后发现小路分叉,一条通向建筑的中心,那是一个幽深黑暗的区域,在尽头有一尊佛像,前面点着几支蜡烛,却看不清佛像的颜色和面庞,也不知道是何时出于何种目的立于此处。另一条小路穿过曲折的走廊,看以看到四处散落的林迦。这是对男女性器官的象征性模仿,是古老的宗教中对生命力的崇拜。林迦已经破碎,和它们身后的神庙一样,早就沉入了历史的烟尘。无论沿着哪条小路,弯弯转转彻底让人失去方向后,猛一抬头一定能看到高棉的微笑。在八戎,这样微笑的脸庞有几百个,从无数个不同的方向看着你,有的安详,有的狰狞,但嘴角全是上翘。难怪听说以前当地人都害怕夜晚经过八戎,因为在诡异的微笑的注视下,没有人能够不汗毛直竖。看来神庙已经沉没得太久远了,它的建造者只记得刻下包含意义的微笑,却忘记告诉后继者和守卫者微笑的含义。于是思想沉淀成历史,历史演变成传说,最后传说变成了深夜用来吓唬孩子的故事。走在日光下的我们,当然不必害怕无声的微笑,可我仍然猜测这些微笑背后的深意。这是一种不可能有答案的猜测,可是我仍然兴味盎然。
行走在吴哥窟,四处可见自然与人力博弈的痕迹。我从来不是非常喜欢热带雨林,它们的生命力很顽强,或许是太顽强了。无论树木还是藤蔓,都孜孜不倦地把枝叶伸向天空。看到满眼绿色就对大自然赞不绝口的粗心的旅行者,一定还没有领略到热带雨林的凶狠。这份凶狠,无关天气,无关动物,更和翠绿的枝桠没有关系。要感受这份凶狠,就要看树木的根茎。粗壮的根茎,形态各异,却是无比的坚硬,如果给予其充分的时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那就更具破坏力了。自然与人的博弈在塔普伦表现到了极致。塔普伦大概是除了小吴哥以外最著名的一个景点,因为几年前有一个身材健美,梳着粗黑的辫子的女人,端着枪,为了拯救世界,毅然决然地走进了吴哥。她在吴哥留下一个曼妙的背影,曼妙到吸引全世界的男人来到塔普伦就为了一撇那模糊的影子。导演选景的功夫实在是太好了,没有选中小吴哥,没有选中微笑,也没有选中女王宫,独独看上了塔普伦——低矮的石廊,经过岁月的风蚀,已经脆弱不堪。石门的上方,是一棵巨大的树,枝干纤细,翠绿的叶子点缀着头冠,像女人一样柔美。可是它的根,它巨大粗壮的根茎,从一堆坍塌的乱石上长出,好像是吸光了大地坟墓中的生命力,才长出了这样的形体。根茎中最粗壮的一根,弯曲而光滑,已经不满足于乱石堆,而是把触手扭曲着伸向不远处的石门。它的触须低低地趴在石门上方,在门框处顺流而下,向一个倒挂的身影在窥探石门的内部。石门实在太阴暗了,里面漆黑一片,简直闹不清这根茎是要彻底关上通向拯救的通道还是在暗笑勇敢者的无知。看着光滑扭曲的树的根茎,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美杜莎,在黑暗中蜷曲着身子,阴毒地微笑。然后又依稀看到亚马逊丛林中潜伏的巨蟒,张着血盆大口,吞噬一切以填饱永不餍足的肚皮。在胡思乱想间,我在东南亚的热带丛林中竟生出丝丝凉意,赶紧拉着D扭头就走。
我们看过在暹粒市区漂浮不定的房顶,看过被蚂蚁窝环绕的高棉的微笑,还有用铁一般的根茎绞碎或劈断巨石的塔普伦……我们自认已经深深感受到自然的伟力了。然而吴哥窟似乎还觉得不够,它邀请我们在落日时分登上巴肯山,据说那里的落日美妙绝伦。
登上巴肯山的道路和我们惯常对“旅游胜地”的理解全然不同,纯粹的土路,适逢柬埔寨的旱季,游人一多,整条路尘土飞扬。我发现人一旦离家在外,大多对条件欠佳报以极大的忍耐。于是我们也混迹在不断的游人中,撩起披肩捂住口鼻,低头向上攀爬。坡度不大,可是气候炎热。等爬到山顶,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并且沾满了飞扬的尘土,黄黄黑黑地匍匐在脖子上,让人很不舒服,简直无暇去感叹这座修建在山顶的神庙的宏伟。巴肯山上的神庙虽然边缘坍塌,但石阶和墙体的保存尚且完好。可惜身在山中,反而不能好好欣赏其壮美。把神庙盖在山巅,我想一定是为了更加接近天上的神。然而几百年前用来与神沟通的神庙,如今每级台阶——不论大小——上都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大家不约而同面朝西,安静地等待今天的日落。直到今天,我都能回想起巴肯山的日落,它太美了,美得如此不真实,你会感觉吴哥没有夜晚,只有无尽的毁灭,而这大毁灭正是从日落开始的。以眼睛为界限,整个世界被分割成了两半,上面一半是金红色的云和逐渐变凉的阳光,下面一半则是莽莽苍苍的丛林。不知名的树从林中高高低低地冒出来,尽情展示自己的枝叶和身姿。阳光渐暗,树色已经从原本的翠绿变成暗绿,轮廓却更显得清晰。天上的颜色也在变换,从刺眼的金黄慢慢向红色过渡,白云在这个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它遮蔽住原本骄傲的太阳,只让太阳的光线从云彩的边缘洒向逐渐静谧的树林。此时,云的形状无关紧要,树的婀娜无关紧要,观看日落的人也无关紧要,紧要的只是天上的光和色,以及被云彩和阳光处理得五彩斑斓的丛林。现在已经不是金黄,也不是金红,而是接近鲜血一般的暗红色。今天云彩浓厚,因此在天的边缘已经显出慢慢变宽的黑色的轮廓。看不到太阳,只能看到流水一般的霞光。风已经止住了,树木不再颤动,只有夜鸟偶尔掠过树梢。整片丛林像暗色的剪影,包围吞噬着人类的遗迹,同时,也让自己被更加伟大的力量吞噬。
回到夜色中的暹粒,这个淹没在绿色海洋中的城镇晚上是另一番景致。没有了满大街飞跑的TUTU车,没有了小贩高昂却懒洋洋的吆喝声,就连灯光也被限制在有限的范围,像小时候草丛中抓来放在玻璃瓶中的萤火虫,星星点点,却无法越界。被限制起来的除了灯光,还有声响。除了夜晚热闹非凡的集市——这里有各种或真或假的特产,商店夹杂着饭店,粗织的土布和着咖喱的香气,正是暹粒的味道——还有几间条件优越的酒店,从酒店的露台上或是泳池边,不时爆发出阵阵开怀的笑声。安静的柬埔寨服务员穿着长裙,穿梭在客人中间,小声而体贴地询问他们的需要,脸上挂着微笑。柬埔寨女孩的牙齿很好看,细小而整齐。他们的微笑也像发自肺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是我碰到的最让人愉悦的服务员。随着天光渐亮,笑声与歌声逐渐沉寂,寺庙中的沙弥捧着碗在晨光中化缘——这实在是东南亚城市最动人的景致。绿色的丛林经过一晚的修葺,又开始在晨光中舒展自己的身体,房屋没有了灯光的映衬,黑沉沉的,似乎是蜷缩在树林的伟力中,在这里,人底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