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行走是会上瘾的,它是一种生活状态,久居时自然而然会想着下一个目的地在哪里,去把迷失在尘世中的自我牵拉回来。
是的,如果没有行走,我想我会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样,渐渐委顿、渐渐凋谢。
行走,实在是一件极有意思的事,好像谈了一场又一场的恋爱,不断邂逅、不断重遇又不断地重新出发。
在某个清晨,当我愰然发现,枕边已然被《源氏物语》《京都人生》《三十三年梦》《有鹿来》这些书籍所包围,我便知道是时候该走进流年当中,去追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怅然与曾经。
幻﹒金阁寺
金阁寺,或许我们更应该唤他作鹿苑寺,这是一座临济宗相国寺派的寺院,也是日本室町时代最具代表性的名园。
原本是镰仓时代藤原公经修筑的一所私宅,当时倒也繁华了好一阵,后来便慢慢没落了。直到应永元年,也就是1394年,室町幕府第三任将军足利义满以河内国的领地与藤原家换得这块当时被称为“北山第”的山庄,开始大兴土木。第二年,足利义满卸下了征夷大将军的职位让渡给自己的儿子,便以核心建筑“舍利殿”作为自己修禅的场所。原本古朴典雅的舍利殿的外墙硬生生地让这位足利将军包裹上了一层明晃晃的金箔,所以这好端端的鹿苑寺也就成了人们口头上时常念叨的“金阁寺”。
跟大多自命不凡的人一样,咱们这位足利将军也喜欢找人一较高下。这一次,他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对手,那便是大名顶顶的一休哥。于是鹿苑寺自然也就成了动画片《聪明的一休》里一个极重要的取景地,这是不是也可算作足利将军最大的遗存呢?
金阁寺的山门位置选择得好。走过长长的步道,来到门前,踏进去,前是湖的正面,后是寺的侧身,像一位僧侣谦卑地长跪着,对山对水对冥冥中的大化,半边脸容对游者召唤,令游者心情沉静,欲语还休。
高达百余尺的金阁寺分上、中、下三层。下层是延续了当初藤原时代寝殿造风格样貌的“法水院”,突显出平安时代的贵族建筑风;中层是镰仓时期武家造的“潮音洞”,实实在在的武人气质;上层是中国唐朝禅宗佛殿“究竟顶”,顶端还有象征吉祥的金凤凰装饰。三种不同时代的不同风格,却统一于一栋建筑物之上,或许也正是金阁寺受到推崇的原因吧。
当然,吸引我前往的还有一个原因是作家三岛由纪夫,这个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的代表作《金阁寺》集中体现了他所钟爱的“毁灭之美”。当挤身在人群中轻移脚步选择最佳角度拍摄金阁寺时,不由让人惊呼“世上最美的存在”。美轮美奂的建筑巍然耸立,湖水将层层叠叠的情感堆积,然而寂灭之美暗生期间,以至于口吃青年爱寺成痴,为了永恒地拥有它,也为了破解金阁在自己心里筑起的永恒铁笼,把它付之一炬,从而来抵抗人生的虚无与绝望。当然,这最后的凛然之美,得由作家三岛由纪夫亲自完成,他的切腹自杀将大和民族中对生命的幻寂感推向极致,也让这黄金般的绚烂在瞬间灰飞烟灭。
1987年,满身金箔的金阁寺又一次重生于镜水湖畔。
忆﹒清水寺
了解一座城市分为四个阶段,唯一方式就是不断地去跟它碰撞,包括景物、文化和人文。行走,我们可以看到城市最光鲜靓丽的一面,从而在心里留下关于它最美好的回忆。然而当这种回忆在相片与大脑之间翻来覆去的倒腾几个月后,当又一次见到现实中亭亭而立的那些建筑,相比之下的竟又不免起了些许麻木,像相处久了的恋人,多了些熟识,少了些了冲动。冬日的阳光透过干净的空气直射地面,潮湿的温带海洋性气候伴随着湛蓝色的天空明亮且透明。我不紧不慢地向着山顶的清水寺。这是一座始建于公元778年的寺庙,当然也是京都最古老的寺院,虽多次被烧毁,但好在每每又都会重建。
清水寺建于音羽山的山腰,相传是唐僧玄奘在日本的开山大弟子慈恩大师所建,因寺中的清水而得名。整个寺院建筑结构十分巧妙,在建筑过程中没有使用一根铁钉。依山就势来到“清水舞台”,139根巨型榉木柱并排支撑着舞台延展到悬崖之外。站在舞台上举目远眺,风景尽收:古朴的民居,朱红的庙墙,碧绿的瓦宛若一副宣纸画,沉淀婉约。在日本,有个俗语“从清水寺的舞台往下跳”,指的是不顾一切,做了再说,别想太多;源自一个于明治年间已被禁止的迷信风俗,那就是,真的从这里往悬崖下跳,盼求菩萨保佑,若大命不死,表示必有后福而心想事成,一旦死了,也可被菩萨接往西天极乐世界,不算坏事。据说一百五十年间大概有两三百人干过这事儿,以男人居多,也真有不少活下来了,但至于是否真的想什么得什么,传说就只是传说。
从奧之院出来,沿山路而下便是著名的“音羽之瀑”,“清水寺”之名便由此瀑布而来。瀑布涌动着三个源流将清水寺环绕,这三个源流分别代表着健康、学业和姻缘。三择其一,如何选择?数百年以来,终难决诀,就像这似乎不曾变幻的时光。
出了山寺,徜徉在幽深的小巷中,依山而建的日式木屋,曲曲折折、上上下下的深深的石板小巷一尘不染,两侧尽是出售土特产品和各种纪念品的小店铺,却没有半点的嘈杂,卖货的中年人平和地望着你,并不招揽,更不吆喝,随意安然,间或走过的穿着和服少女的木屐伴着两边店内风铃的清脆声响,仿佛穿越了千年的神思,似在意念冥冥中勾勒出海市蜃楼的云空写生。
空﹒平安神宫
在“三步一寺庙、七步一神社”,拥有佛寺1500多座、神社2000多座的京都,平安神宫是比较年轻的,建于明治28年、公元1895年,为纪念桓武天皇平安迁都1100周年,模仿平安时代皇宫的部分建筑所建。
抛开“神授”的含义,平安神宫却实在是欣赏日式庭院的好地方:双层构造的应天门,是一个宽阔的朝堂院,院落中铺满白色的砂石。在日本“枯山水”园林中,以砂代水,“以白砂的不同波纹,通过人的联想、顿悟赋予景物以意义”。正中拜殿为大极殿,祭奉的是桓武天皇和孝明天皇。在位于拜殿左右的楼阁中,东面为苍龙楼,西面称为白虎楼。大门、主殿、配殿为对称式木结构建筑,红柱碧瓦。
日本的庭园和中国的后花园不一样,没有《牡丹亭》里才子佳人的惊梦,也没有百花争艳的娇媚,有的只是心灵的澄净与观望,以及生命深处的闲寂淡然。空与庭相连,意不在某种超脱的境界,而在于凄美和无奈,取的是红尘中曲终人散的惆怅和伤痛。
逛完前殿,步入神苑,古树参天,满地的苔藓,一小球一小球的,起初误以为是绿草。苔藓喜阴喜潮湿,小小的脆弱的生命个体蕴含着卑微倔强的姿态,让人不觉想起了李商隐的诗句,“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霎那间,心沉静下来,松门寂寂,照见本心。
抬头不远处是池塘庭院,树木掩映之中水波轻摇,那是闲寂之风在吹,很自然地联想到松尾芭蕉的徘句“闲寂古池旁,青蛙跳进水中央,扑通一声响。”于是,赶快放慢了脚步,凝眸,体验这一刻的禅意。
落叶无数,密密匝匝,堆积在苔藓上,漂流在流水中,那是川端康成的无奈、孤独与寂寥,那是太宰治的恐惧与自我放逐,那是芥川龙之介的怀疑主义和悲剧意识。
神苑小而秀雅,没有人出入,静谧得仿佛忘记了呼吸。继续游走,继续探寻,在离出口不远处,白砂、大石、松树,极简、极素、极枯槁、极自然、极幽玄,这是日本庭院的典型之态,与禅境相对,它让修行的人在此处直抵宇宙的内核。白砂铺盖着中庭地面,或平行或围绕枯山假石的波段起伏,让静止的庭院多了流动的线条,如江之岛的潮汐涌动。白墙黑瓦的建筑古朴凝重,周围的同心圆将凡尘的往事重重推却,只剩一颗简约的心。枯淡留白,无物胜有物,一沙一世界。
掠过古色古香的小径,听过木履哒哒的回旋,数着亭台楼阁身影,淡眼来时路,静心看烟雨。京都,岁月静然,时光淡去,一程山水一华年,一世浮生一刹那,抖落的故事,匆匆赶赴的悲欢离合,转眼便又都随背影辗转了流年,沉醉了风景,恬淡了心事。婆娑光年,微漾红尘,一路行来,透过指间的光阴,于是明白唯有心中的风景,才是人生不变的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