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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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入睡前,阿海脑海里飘过最后一件事——一定早点起床,再不浇水,它们可真的要完了。他伸手摸了摸床头柜正在充电的手机,还是设个闹铃吧,可睡意沉重得让他没有一丝力气。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他在新的一天开始时躺了下来,持续的高温令人精疲力竭。

他比原预想的时间晚了二十分钟惊醒。

拔下手机充电线,屏幕上跳出六点二十分,七月十六日,周六早上。农历壬寅年,入伏。这才刚入伏呢。屏幕背景是一片蔚蓝的大海和金黄色的沙滩。此时湿润的海风恍若溢出手机屏,徐徐清凉扑面而来。

“中央气象台早晨六点已经发布了连续十一天的高温黄色预警。今天,三伏大幕正式开启;热浪席卷欧洲,欧洲多国拉响热浪警报;西班牙全国共计有八十四人因高温天气死亡。”

他边刷早间新闻边抓起挂在锃亮金属架上的毛巾,在脸上抹了一把,小心擦了擦眼角。睫毛上的眼屎和睫毛一并粘在了纹理柔软的毛巾上。他这才注意到毛巾架上多了两条新毛巾——一白一绿,白色那条正摊在他掌心。

妻子有个习惯,坚持定期更换家里的洗漱用品,包括牙刷,购买牙膏时也总是换着不同的品牌,沐浴露和洗发水也一样。去超市时,她从不一次性购买很多东西,但留连货架的时间很长。她一般不相信服务员向其推荐的产品,对商品性价比的评估有她自己的一套。

下楼来到院子。如他所料,一院子的树已经完全处于饥渴状态,这正是他担心的。杜鹃的叶子因严重缺水整个垂头丧气耷拉着;树荫下的兰花也有不同程度的受损——这可是岳父生前珍爱的宝贝;种在花盆里的百合已是气息奄奄。他赶紧拧开水笼头,调整好长水管的位置,转动卡口调节水花形状。从院子的北面、西面、南面依次喷洒,最后才是东面的搁在长方形水泥板上的松杉类盆景。爬满青苔的绿茵茵的水泥板被曝晒得灰头土脸。

夏日太阳猛烈地炙烤,灼热得在室外呆上一小会儿就大汗淋漓。所幸“嗜血分子们”躲了起来,不然套一件汗衫背心和一条休闲短裤的他,毫无疑问将成为蚊虫嘴里的饕餮大餐。


“天哪,一大早就这么热啊。”

刚刚从开着空调的卧室、穿着真丝吊带睡裙披散着头发走出来的妻子受不了扑面而来的一股热浪。“快,把窗户关上。”过道尽头朝北的窗玻璃上印着一个大太阳,光线正好斜斜地反射到过道的墙面和地板上,看着都令人心情烦闷。

坐在马桶圈上的她把手指摁住眼角,一点点抠去眼屎。“浇过水了?叶子是不是快烤焦了?”

“嗯,今天又是四十多度呢。”

“芹,不如我们上山去住两天吧,避避暑?”阿海弹下纱窗,关合窗把手,嗖嗖地拉下百叶窗帘。转身问手握长柄刷清洗马桶壁的妻子。

“还能定到房间吗?这样的天气,估计山上的民宿和度假村——房间很紧俏吧。”妻子挤了一截牙膏到牙刷头上。

阿海打开淋浴房的门。“嗯,我先冲下,等会打个电话,问问看。”

妻子皱皱眉。“先问问价格。”

“嗯。”阿海的心里好似被蜂蛰了一口。

阿海和妻子结婚二十年。二十年,瓷婚。

年初时俩人就约定私下好好庆祝一番。有个遗憾他一直想弥补——送一枚钻戒给妻子。

在他印象里,从结婚到现在,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不算宽裕。妻子继承了岳母精打细算勤俭持家的传统,但多年来家里几乎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积蓄。

这话好像不对劲——阿海翻了翻白眼,拍着脑袋——也不能说没有积蓄。只是电子帐户里的黑色数字像一只只小蚂蚁,一粒面包屑已让它们倾巢出动,它们欢天喜地把它架上脑袋,它们才不管接下来会怎样,它们只想得到它。

十年前他们在县城的偏远地段买了套一百一十平米的小高层,精装修的,至今贷款还未全部偿还。

他回忆起当初买房时的情景:首付期限临近。夫妻俩咬咬牙把银行里的定期、理财、基金存款都归并一处,再向亲戚凑了点,交齐首付。又跑了几家银行,谈妥了二十年的个人按揭贷款。加起来总算够支付房款了。

办完一切手续时,妻子如释重负,做梦似的咕哝了句,“阿海,我们在县城也有属于自己的房子了。”阿海顺着妻子做梦似的目光,望向远处空旷的田野,以及更远处灰白色的天际。那里是一座座黄色塔吊和钢筋水泥垒起的“庞然大物”的天下。

呵,那些个灰扑扑的庞然大物——伸出空虚孤独的长舌吞噬掉所有狗屁的梦想。它傲视一切,恬不知耻地宣布:快来吧,我将满足你们的灵魂。“狗屁。”“你在囔囔什么?”妻子不解地盯着他。他回过神来,被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他早已经安命于年复一年过着相同的日子。

当时身边的朋友、同事都挺羡慕。

“阿海,你们在城里买房了?”

“阿海,你们可真有本事。”

“阿海,房买在哪个位置?”

“阿海,买房都是现付的啊?”

他和妻子一一回答着,看上去他们比本人更热切。“这不成房奴了嘛”,夫妻俩嘴上唉声叹气,心里却禁不住暗暗高兴。

虽然大家都在议论县城的房价实在高得离谱,太不正常了,看着吧,总有一天会狠银往下跌。但但凡有新的房源开盘,仍是趋之若鹜。倒是这几年,风向有些变了,常听周围人嘀咕“这几年疫情,市场疲软,多观望观望”“听说了没,城南又有一处烂尾楼了”“谨慎些总错不了”。

阿海听着摇摇头,这跟房贷一毛关系都没有。每月固定的数目支出——难道银行还能让你少还一分钱?

其实他老早就萌生这个想法:有一天,等房贷还清了,要给妻子一个惊喜。那是结婚时他给芹的承诺。


阿海姓魏,是政府部门的一个普通办事员,在县下面的一个乡镇上班。妻子也在同一乡镇的一家幼儿园当老师。老园长退休后,她成了新一任园长。

妻子平时挺忙,除了单位里的一摊事,还要经常参加系统内的会议和培训。他也一样,加班加点的事常有,有时晚上还要伏案写点宣传类的报道文章。

妻子容易焦虑,她感叹最多的:我们俩啊,也没啥本事,只能赚赚死工资,好在工作还算稳定。看看身边的人,哪个不焦虑呢。阿海想,只是人家没告诉你而已。

因为工作关系,夫妻俩不常回县城的小高层住。妻子的老家就在镇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岳父母过世后,把这套农村房子留给了女儿,妻子是他们的独女。至于县城的房子,他们打算着将来索性给儿子结婚时用。不过,这事还为时尚早——儿子这才刚刚读完大二。暑期里由学校安排,进行为期一月的社会实践。


“怎么样?”

“有一个听着倒是挺不错的。”

“哦?”

“是上海商会的几个老板投资的,有点像私人会所。”

“那——价格一定挺贵吧?”

“阿富正在打听,看看能不能打点折。”

魏富是魏海的一个远房亲戚。两人的老家离得不远。魏富老家在一个叫天安的平原小村庄里,平日里两家少有走动。不知为何,年轻时候的阿富入赘到一户山民家,做起了上门女婿。入赘的那户人家里三个女儿,说是家里缺个儿子。老大和老三嫁得远。

“阿富现在镇上有事做吗?”

“他啊,像我叔,游手好闲了大半辈子,现在倒干起协警的活来了。”

“儿子大了,有压力了,要买房娶媳妇呗。”

妻子“哼”了一声,笑笑说着。微信里亮起语音通话,阿海打开免提,妻子在一旁听着。

“阿海哥,原价是八百元一个晚上,大床房。就前几天,他们那管事的正好有点事找我帮忙。”阿富干咳了一声,嘿嘿笑着说:“听说是我的亲戚,给了个对折价。”

阿富继续说:“这个民宿若在往年,上海老板早就过来避暑了。现在他们来不了,才同意开放做些散客生意。”

阿海扫了眼妻子,征求她的意见。见妻子迟迟不作声。阿海竖起一根手指,意思是就去住上一晚,我们去吧。妻子吊起眉毛深吸了口气,吐气时点了点头。

他们简单收拾了行李,把袋扔进本田XR-V的后备箱。阿海打开驾驶室的门坐了进去,发动了车子。妻子坐在副驾驶上,把外出携带的水杯摆到合适的位置。系上保险带,妻子“嘭”翻下上方的遮阳板,滑开挡板露出小镜子,对着它略抬下巴努努嘴——这次她没有问阿海皱纹多了几条之类的事,随后“啪”推上挡板。是啊,也该去放松释放一番。


阿海下意识地往头发里插进手指,向后脑勺梳理了两把。

透过汽车挡风玻璃,阿海老远看见站在派出所门口遮阳蓬下的魏富。几年不见,魏富胖了很多,黑色圆领老头衫塞进藏青色长裤,圆滚滚的啤酒肚堆积在腰带上。除了胖,容貌倒没啥太大的变化,更没显老。

妻子斜眼看了看他,“你可比他老多了,主要是头发。你看阿富,头发还黑着呢。”

“他是比我小几岁。”

“小不了多少,看他那样子,就算到你这个年龄,也比你现在年轻。”

妻子的话令人丧气。阿海轻踩刹车,车子慢了下来,车轮继续向前缓缓滑动。阿富也看见了他们,咧嘴笑着,朝他们挥挥手臂,在太阳底下小跑步地迎了上来。

妻子连忙打开车窗。头伸出窗外,远远地招呼,“阿富。”

阿富没跑几步,已是气喘吁吁。额头上爆出汗珠。

“芹姐,瞧我,太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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