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已经有多年没见过手艺人了,这次见,的确是出乎我的意料。毕竟谁会想到,工地上——机械化程度这么高——的活儿还能做得这么讲究。
别墅区第二批次临近验收,我和师兄一栋栋扫楼,记录那些不合格的部位,带着工人来修复。其中就有一些,是楼板。
3#地块停工半年,并未对楼板作以保养,因而不可避免地,有个别楼板表面或是出现了一些细微的裂痕,或是黏连着模板上的锈迹,看起来颇不顺眼。当这些问题超出标准要求时,就需要有抹灰的工人来处理。
一层大厅。
一条长木板,宽能过人,两把木质高椅子各支一边,赛人高。小哥站在上头,脚下是放砂浆的小桶和黄色宽胶带。
一把大剪刀、两卷玻璃纤维网格布和一个砂浆罐儿,一齐摆在地上。媳妇儿——小哥的助手——把网格布切成合适大小,放在他脚边。然后拌着罐儿里的抗裂砂浆,随时准备给小哥的桶里提供补给。
眉心稍皱,小哥向上看了看,撕开胶带,把头顶上的小片修复区域,方方正正地贴了出来。然后右手拿磨子在桶里挖了一块儿砂浆,顺势反手,往左手的灰板上一刮,砂浆就全落在了灰板上。然后再反过来,砂浆又从灰板上落入磨子的正面。如此反复几次,灰板上的砂浆,成了整整齐齐一块儿,像极了和好的面,“卖相”极好。
小哥用磨子轻轻剜了一小块儿,抬起手,在头顶上轻轻抹了一长道。再剜一小块儿,在临近的位置,又是一道。如此,把头顶的一小片儿,简单地打个底,错落有致。接着就把网格布,规规整整地贴了上去(自然地,这些都要在胶带区域里边)。小哥又拿起磨子和灰板,挖一块儿砂浆,在手里拌几个来回,抹了上去。
悠悠然一道,手里地家伙不停歇,再拌两下,又是一道。一点儿空隙不错过,一点儿区域不重复,把网格布全覆盖后,再把整个区域全部轻轻匀一遍。手里地家伙互相磕碰乒乒响,映着抹浆时的沙沙声,听起来真是美妙的轻音乐。
小哥说他姓周,在外讨生活已有十余年。这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技艺。说是微不足道,我分明看见他嘴角的笑意,那是对自己手艺的自信。
然后他顿了顿,把两边的胶带继续贴前去,在另一头打住,再用一条胶带合拢成一个矩形块儿。又是打底、上布、抹浆。整片区域都被抹匀,小哥探出身子,撕下四条边的胶带。
方方正正,规规整整。
康肃公十射九中,卖油翁却说“无它,但手熟尔”。无数次的重复,就可以做到超出常人的熟练。
大学时在饭堂三楼的刀削面摊,我说来一碗炸酱带走。大姐端碗,加酱,倒入塑料袋,提起,递出,动作连贯,一气呵成,毫不含糊。
这是专业与非专业的区别。
可是,这却只是熟练而已,最多是流畅,流畅的动作太多了。
不够。
哪里不够?韵味,缺了韵味。
徐克不厌其烦地给饰演店小二的群演,示范打开门的手部动作——提袖子,左手抬起,扶门,右手抓住门闩,右拉,开门。动作标准,多一分则浮夸,少一点又死气,都不像江湖人。
没错,就是这一点差别。“不像江湖人”。
动作不标准,则不像店小二。店小二开门得有上万次!
动作太标准,则太像店小二。开门是为了迎接客人!
射箭的时候,你应该是射手,不是康肃公。
打饭的时候,你应该有灵动,而非简单地重复。
专注当下,而不迷失当下。就是这一点韵味。
劳务方的老李看着这修复的楼板,叹了一句:这活儿看着真舒服。
抹浆的小哥,就有这一点韵味。他的活儿,就令人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