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清明,阴

今天没下雨,阴天。

去年的清明,四月初已经能感受到南方初夏的燥热。前几天大哥就说,清明这天劏只鹅,再去祭拜一下阿公和大伯。

鹅煮熟,纸银宝冥币等祭拜的东西也备好,准备出门时,阿婆坐在大厅常坐的中间位置,电视开着传来的声音跟侄子侄女吵闹的声音混杂着,还是听到她低声絮絮叨叨地说:“前两天才扫墓,今天又拜什么呢?我给我大儿子扫了十几年墓,现在又要扫老头子,能给老头子扫多少年呢?”一两点的太阳明明很猛,却好像照不进大厅。

阿公的墓地在进村必经的土路旁边,紧挨着家里没人耕种杂草肆意生长半人高的荒地。孤零零的一个土包,不知道是不是跟阿公第二次中风后整日一个人在家有点像。又有点像高三暑假打完暑期工回家时看到的阿公,兴奋又郑重地把录取通知书给我,说:“看!你的录取通知书!我们都没拆,好好保存着给你!”看着他被夕阳逆光笼罩着单薄瘦削的身板,突然有点鼻酸。高考成绩出来到看到通知书的一个多月里,除了姐姐帮忙查分找学校填志愿,家里人几乎没人在意过。那段时间是真的以为,没人再会在乎我,更不会有人关心我读书不读书,甚至做好了继续打工的打算。可是,阿公当初那个郑重又珍惜的模样,让我觉得,家里人还是在乎自己的。

阿公再次中风那时,我正趁着寒假打寒假工以便准备下学期的生活费。还剩一个多星期就能结算工资,而且情况还算稳定,我也就没急着提前赶回家。回到家时,阿公还在住院。那时候离过年其实已经没几天了。熬到年二十七八,一辆面包车开到家门口,大哥跟小堂哥把爷爷抱下来,他已经全身瘫痪了。

讲话咿咿呀呀讲不清楚,吃喝要人喂,拉撒要人陪。强势了大半辈子的老人,拒绝接受这样的现实。一开始他一次次努力纠正自己的发音,想让声道喉咙跟随自己脑子心中所想,说出以前轻易就能说出的话。可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啊?”,让他青筋暴起,不知道是跟自己生气还是埋怨我们,基本都是以气急败坏的一声“唉”结束。

他强势,他不服。某天老爸突然在群里说,你阿公能自己扶着床架起床了,虽然刚开始摔过几回吓到我们。再后来就是“你阿公能撑着拐杖慢慢走到门口了”。可他还是说不清楚话,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因为左边身体还是没知觉。脾气也暴躁了,说几句还是听不懂,会像骂人一样面红耳赤,可我们依然听不懂。偶尔还会耍脾气,谁刚回家就要谁端饭给他,单手吃饭也能吃得很干净。但是老爸说,平时我们不在家时,阿公可能会只吃一半就不吃了。真是应了那句“老人都是小孩子”。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周末回家,表妹买了辣条泡椒凤爪在吃,阿公突然走过来说:“这是什么,给我也吃点。”这在以前,阿公是绝不可能会吃小孩子的垃圾食品。甚至古板得有些不会让我们拿零花钱买这些。在问表妹要零食时,真的就像个小孩一样。

第三次中风两年多后,当我们都已经习惯阿公半边瘫痪每天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缓慢移动时,四月清明过后没多久,老爸突然打电话让我回家,说阿公情况不好紧急入院了。挂了电话的半个多钟,或许只有十来分钟,恍惚感一直让我以为自己幻听幻觉了,压根没有刚才那个电话。前几天才打的电话回家,才几天,怎么就情况不好了?我刚才真的有接到电话吗?

见到阿公是第二天下午,下了车直接去的医院。轻轻喊了几句“阿公”,但是阿公并没有理我。他平躺着,头歪向一边,插着吸氧管,像被按了慢速键,艰难又缓慢地口鼻并用换气。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眼球,可以那么浑浊,像回南天湿蒙蒙的天空,让人看不清眼神。那个时候,其实害怕比伤心更多。说不清是害怕阿公在换气时突然换不了,还是那浑浊又缓慢的眼珠突然翻不过来。总之,害怕。就在我们所有人都担心阿公在换气之间换不过来时,医生说:“第四次中风,现在能坚持到这种情况,已经很好了。再住院观察几天,应该就可以回家慢慢调理了。”

我到现在都记得医生说这话时神奇又轻松的语气,神奇于这么大岁数的老人,四次中风居然还能挺过来。得到医生好转的肯定,我们也松了口气。于是各自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谁也没想到,噩耗发生在一个多星期后。这次我再也没看到阿公。他躺在简单支起蚊帐的草席上,盖着被子,脚上穿的还是姐姐过年给他买的鞋子。突然就想起初中那会,看着阿公破洞的袜子,那时候的想法是给他买新袜子。工作后终于给他买了一套衣服,除夕那天他笑着用能动的右手摸着身上的衣服,一会指着鞋子,心情好得像几年前吃到辣条的样子。

爸爸在我刚进到门口时就轻声说,大晚上的,不要哭出声。其实我那会并没有阿公已经去世了的概念。好像脑子一下子接收不了太多东西,还挺留在白天什么都没发生的时候。我哭不出。

出殡那天,阿婆跪在草席前,声嘶力竭地哭:“你就这么走了我以后怎么办?”堂妹表妹红着眼睛一直在擦泪,婶婶她们呜声低咽,大哥堂弟他们眼睛也是红的。三四岁的小侄女懵懂地看着一屋子悲伤的大人们。

小侄女看到的,跟十几年前大伯去世时我看到的,多么相似。

十几年前,在那间小泥砖房里,大伯娘跟奶奶姑姑也是哭得撕心裂肺。我那时候只有四五岁,只是想到最近很少看到大伯,堂哥他们去看大伯还要坐面包车去。就记得挺久以前大伯去隔壁爷爷家借烟抽,还说:“都这样了,抽也抽不了几回了。”最近一次看到应该是昨天,大伯回来了,好像比以前更白了,要爸爸他们搀扶着,看到门前空地上垒起的土灶(我们家那边的风俗,丧事要新垒灶头炒菜做饭),还笑着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啊。”那时候完全不懂大伯说这些的意思,甚至在听到屋子里难过的哭声时,也依然不解。只是想到大人说的,你以后再也看不到大伯了,才觉得有点难过。

小侄女要多少年后,才会理解她三四岁时看到的这一场景呢。

而我,十几年后,面对这种场景,依然是哭不出。

我还是不接受,那个从我高中起,每次在我出门前都会问“伙食费够不够,搭车零钱带了吗”,即使我肯定回答,还依然给我塞钱的老人,从此从我生命里具体消失了。我拥有很多他的回忆,却再也见不到他。我记得他的声音,却再也没法听到他的说话。他真实的消失了。我清楚这点,而也是这点,让我不接受。

去年四月,清明过后没多久,妈妈住院,一次跟她打电话时,她突然说:“你也20来岁了,该有失去的心理准备。”

我能理解,但不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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