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萨尔茨堡的树枝”,前一段,这样一句爱情的表达在微博上火了。不解其意的网友纷纷评论,没有文化都不好意思谈恋爱了,让人不禁莞尔。“萨尔茨堡的树枝”这个说法出自司汤达的著作《论爱情》,其中提到一个恋爱心理的概念——“结晶”,大概含义是人们在陷入热恋后,会不自觉给对方原本的样子上添加许多主观的美好的幻觉,就像盐在枯树枝上的结晶一样,让人看不清树枝原本的样貌。
萨尔茨堡(Salzburg),靠近德国边境,是奥地利共和国萨尔茨堡州的首府。Salzburg原为德语,意为盐堡,因附近的盐矿和城堡而得名。在萨尔茨堡临近的哈莱因盐矿,由于矿中积水处含有盐的成分,冬天掉了叶子的树枝如果掉进矿里,经过数月浸润,拿出来时就会密密地蒙上一层闪闪发光的盐结晶。“那些比山雀爪子还细的最小的枝桠,镶嵌着无数闪烁不定和灿烂夺目的小晶体。人们再也认不出原来的树枝……每当阳光明媚和空气非常干燥时,哈莱因的矿工们都要把这些钻石树枝送给准备下矿参观的旅游者。”(《论爱情》)
《论爱情》中,哈莱因盐矿一位年轻巴伐利亚轻骑兵军官被前来游玩的盖拉尔迪夫人的美貌所迷,书中“我”把军官的一见钟情用树枝上的盐结晶比喻,认为盖拉尔迪夫人在那个年轻军官身上产生的效果,就像盐结晶在那掉了树叶的灰黑色枝条上产生的效果一样,他已经忽略本原,只能看到盖拉尔迪夫人让他中意的样子。
心动的一瞬间,就像是掉入盐矿的枯枝上动人结晶的那一刻,细细小小而又璀璨耀人的晶体,让人目眩神迷。狂热的爱恋就像是世界上最梦幻的人眼滤镜,让任何一个普通的“树枝”在情人眼里与众不同,熠熠夺目。“他是我萨尔茨堡的树枝”,就像一声甜蜜而无可奈何的喟叹,发于怀春少女玫瑰色的香唇——我是如此着迷,以至于只能看到他钻石般闪光的样子了。
关于爱情使人产生的幻觉,去年流传比较多的一句话是“好像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有了铠甲”,有人用英文翻译其为“Love brings you Achilles’ armor and his heel.”——爱给了你阿喀琉斯的盔甲,也给了你他的脚踝。阿喀琉斯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参加特洛伊战争的一个半神英雄,母亲是海洋女神忒提斯,父亲是人类英雄珀琉斯。关于阿喀琉斯之踵(Achilles' Heel)的由来,主要的说法是他母亲为使他成就金刚不破之身,在他刚出生时就将其倒提着浸进冥河,但他被捏住的脚后跟却露出河外无法得到历练,因而留下了全身惟一的弱点。后来,阿克琉斯被帕里斯暗箭射中脚踝而死。由这个比喻可见,在人们的认识中,爱情不仅是击破人类全副武装的唯一死穴,更是生死攸关。
《金粉世家》中金燕西与白秀珠原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白秀珠对金燕西抱以少女极度纯真无暇的深爱,当她在金燕西移情冷清秋而疏远自己时,表现出了爱情最直白的悲怆——一哭二闹三上吊。与她在金燕西婚后刻意展现的宽容与贤淑不同,彼时的白秀珠在感情重创之下,做出了许多近于疯狂的举动:大吵大闹、挥刀乱砍、绝交逼迫,反而让原本在她与冷清秋之间摇摆的金燕西彻底离开了她。
也许人类最纯粹的爱情确实是如此“要死要活”的。
明代戏曲大家汤显祖在《牡丹亭》中留下名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可见爱之让人欲生欲死,亦生亦死。死也许并非肉体的消亡,更是精神的寂灭;生也亦然,用来彰显一种生命的鲜活。一个人的爱恋一旦被对方认可,就如浮游于暗夜的躯壳的突然被月光照亮,而其所爱如若得偿所愿,更有一种喜形于色的生机活力从生命的源头迸发,使这幅躯壳丰盈起来。在金燕西与冷清秋举办婚礼的那一刻,是不是有一个天真娇憨的白秀珠归于寂灭了呢?
古今中外这些关于爱情的名言轶事,难免让人唏嘘爱情的狂热带给人的淹没性影响。它如此虚幻、如此无理,如此跌宕,让我们几乎可以把爱情和危险画上等号。而现实确实是这样。英语中形容我们进入一段浪漫关系为“fall in love”,而fall正是坠落的意思。坠落是一种不受人控制的、不期然的意外,并有可能产生危险的后果。除此以外,关于爱情的形容和比喻有很大一部分都和疾病和痛苦有关。我们说爱使我们心痛、破碎、崩溃,让我们偏执、疯狂、患得患失。之前大热的李荣浩有一首歌里就唱到“互相折磨到白头,悲伤坚决不放手”,仿佛我们已经确信伴随爱情的是无法避免的痛楚。
我们可以因此得出结论说,爱情是盲目而危险的吗?一个TED演却讲告诉我们,虽然我们喜欢把爱恋的感觉想象为浪漫的、难以形容感性情绪,但实际上,吸引力是人类的大脑是在几秒内通过一系列复杂的计算来确定的。计算结果通过我们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共同传递信息,综合分析得出。“每种感觉都可能摧毁或者助长正处于萌芽状态的爱情”。视觉是吸引力中的第一要素,不同时代和文化对于美的定义大相径庭,而黑亮的秀发、细嫩的肌肤等象征着年轻、健康的标志却几乎一直大受欢迎,因为它们与生殖健康息息相关。我们的嗅觉可以收集对方自然的化学信号,这些称为信息素的物质传递了对方重要的物理和基因信息。比如女性的嗅觉对一种用以对抗疾病的MHC分子非常敏感,她们更加喜欢那些具有与自身不同MHC分子的男性。这与能否给后代产生更强的免疫多样性的基因息息相关……
除此以外,听觉、味觉和嗅觉等感官在吸引中作用也趋向与使人结合更富有繁殖优势的异性。一旦这种在进化过程中诞生的神奇计算得出了喜欢的结论,人就会心跳加速、瞳孔扩大,人体的血液中就会充满降肾上腺素,并释放更多的葡萄糖用以补充额外能量。更有趣的是,人体分泌的降肾上腺素可以创造出一种“隧道视野,”使人集中注意力在对方身上,甚至扭曲人对时间的感觉能力。
所以,产生“萨尔茨堡的树枝”现象绝非纯然感性的冲动,更受化学物质和演化生物学的强烈的影响。爱情中目眩神迷的迷恋,即司汤达所说的“结晶”,是通过一番严谨甚至冷峻的计算与筛选后产生的附加作用。或许这更有说服力地解释了那句歌词——“有些人说不出哪里好,但就是谁也替代不了”,你说不出,但你的身体和大脑知道。
我想,更加严谨科学的解释“萨尔茨堡的树枝”现象,并没有使其浪漫意味有所降低,反而增添了我们对自己感觉的信心。出于对人类建立关系和健康繁殖的一种保护,我们的整个人体都充当着丘比特的角色,它对爱情的整个作用机制,不论是理性还是非理性的,都趋向于引导你选择最合适的伴侣。“萨尔茨堡的树枝”正是保护这种机制从计算走向实践的主要动力。
谢尔·希尔弗斯坦最出名的绘本作品之一《失落的一角》,讲述了一个缺失了一角的圆如何跋山涉水寻找它那失落的一角的故事。它带着信念高歌,一路漂洋过海、披荆斩棘,克服着困难的同时也享受着沿途的风景、经历着奇妙的生活。它曾遇到过非常合适的一个小角,却在与之结合后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歌唱。最终,它放弃了这个完美契合的小角,继续一路高歌地向前寻找……
我想,“萨尔茨堡的树枝” 或许就是我们所有人失落的一角,它虽然可以看做人类进化过程中难以克服的阿克琉斯之踵,却使我们在寻找符合进化趋势的伴侣同时,拥有了无比丰富的爱情体验,无论是接踵而来的疼痛抑或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