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曾经说过,上古的精怪都是天真的,有“上古天真论”为证,如今的精怪则狡诈得多,这种转变从数百年以前就开始了。究其原因,乃是因为上古精怪的力量太大,在它们生活的年代,很少有什么能威胁到它们的东西,这些大怪物就像一群身高超过百层楼的巨大长毛象,漫不经心地在大地上游荡。
其时天地苍茫,空气湿润而温暖,地面上的山丘不多,蕨类植物一排一排地生长着,这些东西异常整齐,叶片也非常巨大,远看就像一片一片绿色的长羽,风吹过的时候,偶然翻卷起来,露出下面的杉树和银杏——如今被称为巨木的大树,在当时来说,不过是些矮小的灌木,恰好能被食草的精怪们一口吃掉。
更远的地方是海岸,其中有鱼龙潜行,竖起的长鳍是黑色的,上面挂坠着黄色的水草、闪亮的贝壳和一些扭动的鮣鱼,这长鳍分开巨浪,犹如摩西分开红海,海水从两边旁落下去,发出瀑布从高空落入深潭的轰然声响,更多的水汽还没有落下就被它喷发的呼吸卷上高空,落在内陆的大地上,红树林以及其中的螃蟹和蛤蚧赖此生存,螃蟹们总是举起一只手爪来向着天空,等待迎接如雨水一样洒落的小鱼——这是一种技术活儿,抢得快能吃一顿好的,出手慢的就只能等待大鱼的下一个呼吸——那可能是一天以后的事情。所以每当呼吸之雨来临的时候,红树下的沼泽里陡然旗枪林立,螃蟹们的动作是如此整齐,以至于发出“咔”的一声,就像无数机枪上膛,又有如马其顿人的方阵架起了长矛。
我们知道造成红树林生态圈的,是被称为丘山的大鱼,它的家族数量不多,却个个庞大,上古之人说要从它们的头部走到尾巴,需要策马三个时辰。如今依然留下名姓的有丘山、道山以及铜山,关于它们的资料真是太少太少了,我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略可谈谈它们的区别。
丘山的长鳍更圆润一些,道山和铜山的长鳍看上去像狭刀,而丘山的像是圆头的餐刀。丘山是道山与铜山的祖先,一直活到赫尔曼·梅尔维尔的时代,美国佬将它当做一个暴虐的白鲸写进了传奇。
道山比其他两只大鱼更不爱动,常常数十年也不移动位置,只在海上亮出肚皮晒太阳,有些渔人在其上建立过家园,祖孙三代都居住其上,但你想象一下,如果有一天你起床做饭,看门前的垂髫小儿与黄狗相扑为戏,大儿子在椰子树下补破网,一切都井然有序,正在这时候,你突然觉得脚下晃荡,你的房子抖了抖身子,带着炊烟缓缓下沉,海水先是淹到了门框,干椰子壳做的瓢子飘了起来,再接着是茅草的屋顶,再接着是那些椰子树——一切在一分钟内全数消失,只剩下一家几口人和黄狗一起泡在海水里——大儿媳在两分钟以后才冒出来,嘴里呸呸吐着水,一只手提着锅盖,另一只手托着落汤的老母鸡,老母鸡简直惊呆了,发出一种中老年妇女特有的尖叫声。
这种情形发生多次以后,渔人们积累了经验,就再也没有人敢在道山的身体上住宿——当移动的房客当然不错,但房子如果肆意下潜,这就好像遇到了强拆,而你作为一个螳客,对此只能逆来顺受。
道山承受了最多骂名,以至于后来人们想办法要将它从海里钓起来,记得当时是使用了数千头牛,在海滩上召开盛大的烧烤大会,意图用烤牛肉的香气将它引诱出来——可惜这个办法失败了,道山从很久以前就是个素食主义者,主要的食物乃是巨量水草——当然,以它的嘴巴来说,误吞一些鱼虾是大有可能的,不过那只能算是意外,所谓“锅边素”大抵如此。
道山虽然没有上当,但海滩上的大型聚会让它很是烦恼——人们借它的名字胡混,产生了许多摇滚音乐,非婚生子,以及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这都不是它所喜欢的,所以它向着西方游行,偶然间吞下了一个叫做约拿的人,让他在肚子里忏悔了三天三夜才将他吐出来——这个故事在西方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铜山的事迹则在历代歌谣之中广为传播,在此就不做赘述,如果你没有听过,那是因为你不知道铜山的另一个名字——蓬山。海客所谈之瀛洲,大概也是它和它的子孙们。
上古的精怪如此巨大,它们的天真也就理所当然,人们只是一些蚂蚁一样的东西,好像他们长毛上的跳蚤,又或者一颗无足轻重的砂石,既无危险也不可怕。
后来的事情我们也都知道了,从黄帝之后,精神文明的建设逐渐有了效果,世界上的秩序逐渐建立了起来,人种越来越纯粹,人们也越来越矮小,不但人们受到了这种秩序的影响,连动植物、甚至精怪们都越发矮小起来,它们的力量变得弱小,甚至微弱到可笑的地步。以至于一个叫蒲松龄的人在志怪的时候无物可写,连泥土化成兔子,也要描摹一番——他还真不如继续议论“拳母锥子”这种家常里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