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白了

        梨花白了,我去看望外婆的时候到了。

        上世纪初,我的外婆降生在湖北公安甘家场,父亲为她取名其桂,亭亭玉立之年嫁到湖南焦圻镇的赵家,外公秉承“先修身后齐家再治国平天下”的书训,修身齐家之后,走出小镇求学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日益强烈,一家之主的曾外祖父反对,封锁经济,严加看管。一九三八年的春天,外婆将所有陪嫁的首饰藏在外公简单的包裹里,掩护外公融入了西南联大由常德出发,徒步到昆明,堪称中国高等教育的一次“长征”的“湘黔滇旅行团”,这段历时两个多月的艰难跋涉造就了外公刚毅坚卓的品性,顺利完成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的课程,后投笔从戎,在沈阳军区从事教官工作,实现了他修身齐家治国的梦想。外公外婆一生育有两子一女,妈妈是他们唯一的小女儿,我小时候躺在外婆怀里听她念:“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那深邃的眼眸里唯有俊逸多才的辽西的外公,我日日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像外公一样读好多好多的书,一辈子藏在外婆的眼眸里。

         终于,我上学了。每天早上,我一骨碌起床,自己搬了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等外婆给我梳辫子,吃过放了红糖的荷包蛋,背着外婆缝制的布书包,蹦蹦跳跳去学校。放学到家,不识字的外婆取下我的书包,拿出语文课本,点着上面的方块字和我一起一遍一遍地认。偶尔,她还拿来爸爸的报纸指认出学过的字,我们一老一小比赛式的认字,每次,她全部认对的时候都会双眼放光,微笑着摸出一把蚕豆或者炒黄豆奖励我。有时候,我作业做到一半,抬起头,发现外婆在厨房里,搅搅锅里面的菜,然后坐下,用铅笔做我前一天的作业。不管怎样,不到一年,外婆就能读我的儿童书了,念得很慢,不过全对,她开始管我叫“翼儿老师”。当她第一次自己给弟弟写信,再也不用我写的时候,我为她骄傲,更有一种成就感,我觉得自己除了教书,别的什么也不想做,我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语文老师,那是我想做的,那也是我所喜爱的。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出生在妈妈下放的小茅屋里,外婆说第一眼见到我,4.7斤的小人儿就像一只皮老鼠,黑红的小脸皱皱巴巴的,又小又瘦、又丑又俊。那个年代,妈妈吃不饱,我又好到哪里去?不久我得了百日咳,咳得声音都哑了,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了,左邻右舍都说这孩子怕是活不过来,医生也没有好办法,年轻的妈妈盯着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除了抹眼泪还是抹眼泪。外婆俯下身,听着我鼻翼两旁粗重的呼吸,偏不姓斜,每天解开自己的上衣袄子把我紧贴在胸口,不让我受凉,又到农户家里去讨灶心土,熬水给我喝,靠着讨来的一个一个偏方,更靠着她坚强的意志,硬是把我从死神手中夺了过来。

        三岁那年,春雷阵阵,外婆要去给在综合部上班的妈妈送伞,只好把我托付给邻居,邻居家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男孩,看到我和小哥哥玩得很开心,外婆才出了门。不知是有预感还是因为我从未离开过外婆的视线,总之,小脚的外婆放下伞就往回跑,一边跑她的心一边狂跳,远远地她仿佛听到了我断断续续的呼喊:“外婆!外婆……”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本能地循声赶到洗衣的桥板边,只见我的头在水塘里一沉一冒,一只小手就剩两个小拇指板着桥板,差一分钟就要滑下水了,外婆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扑到桥边一下把我从水里捞上来。时隔十多年之后,我们早搬离了那个四面环水的小镇,一到夏天,抬出竹床在大堤上乘凉的时候,外婆看着小小的皮老鼠长成了快一竹床长的大姑娘,她就会一手给我摇扇子,一手捂住胸口说起这段往事。好像不捂住胸口,她的心就会“砰、砰”地跳出胸膛一样。

        一九八五年一月十八日上午九点多,高二年级课间休息的我心口突然一下锥痛,我扔下书本顾不得给老师请假就往家里飞奔,在安乡电力局大门口遇到的第一个人对我说:“你外婆走了,刚刚你妈妈赶回去了,正要到学校去找你们两姊妹。”我何须外人通知呢?我的外婆早以她自己的方式通知我了!

        外婆躺在她的床上,黑绒帽、黑缎褂子、黑缎裤子、黑鞋子雪白的底闪着亮光,这似乎是15岁的我第一次见到外婆从头到脚新崭崭的,真美啊!外婆的嘴微微开启,我知道,元旦放假那天她拉着我的手说的话还没有说完,我跪在她的床前,拉着她微温的手,俯下耳朵贴在她的唇边,仔细地聆听她最后的叮咛。我身旁外婆的好友袁娭毑说:“莫拉住她的手,她过不了桥了。”是啊,据说人到那边的第一关是过奈何桥,过了桥,外婆这一生无数的凄风苦雨就扔下了,痛失正值盛年的丈夫、仅靠双手缝补浆洗独自把子女抚养成人、贫穷又夺去了刚刚成年的长子、老年晒被子时又摔断了一条腿,饱受各种苦痛。过了桥,彼岸,等着她的一定是阳光俊朗的外公,从此,生生世世,他们携手同行,永不松开。这一世,我唯有轻轻地放手,默默地祝福。离丁家渡变电站3里远的梨园成了外婆的新家,家旁一颗高大的梨树粗壮挺拔、绿叶稠密青翠、梨花丛簇素雅,它们是外公外婆永远的伴。

        每年清明节,温和的雨丝随风飘扬,我站在梨园,目光所到之处,那盛开的梨花,如轻柔的白云、如漫天的雪花,更如翩翩少女的裙裾,满枝、满树、满园,晶莹、洁白、透亮,春风拂过,带雨的梨花簌簌而落,那种不被世俗所玷污、无欲无求的品质从骨子里散发出来,散发着迷人的光芒。更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暗香,清雅脱俗。在这滴滴答答的雨声里、洋洋洒洒的花语外,外婆无穷尽无边际的爱洒进我的衣裙、洒进我的四肢、洒进我的心窝。我知道,30多年过去,外婆从未远离,她永远在我的身边注视着我、守护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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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外婆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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