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假结束的时候,夏季也随之进入了尾声。
这个绵延了五个月的夏天,湿热而黏稠,整个世界就像一个大蒸笼一样。
现在幸而有了台风的光临,将空气中,那些紧紧包裹住身体的湿热水汽,凝聚成阵阵暴雨,落至地面。
让窒息的夏,早早地离去了。
早晨小敏来到楼下,一阵清风吹来,她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东方的红日刚刚升起来,无精打采的。小敏抬起脸来,直面太阳,也感受不到一丝温暖。
“儿子,给妈妈带件长袖衫下来。”小敏抬头对着二楼的一扇窗户喊到。
“好的。马上来。”窗户里的男孩回应着。
没过一会,就从楼里跑出来一个小男孩。他身穿卡其色格子长袖衬衫和蓝色牛仔裤,脚穿黑色运动网鞋。右手提着书包,左手捏着妈妈的衫子。一路奔来,来到小敏跟前。
“妈妈,接住。”五步开外,男孩左手向前一掷。
衫子飘到了小敏的头上。
小敏立马用手抓住,从头上拽下来。
“小兔崽子,我刚买的衣服,都没怎么穿,你要是把它弄脏了,我锤死你哦。”
“哈哈,妈妈那你怎么总是接不住啊?”男孩笑了笑。
小敏白了他一眼。
“快坐好,准备出发了。”
小敏将衬衫穿好,骑上电动车,拧开电源。回头督促儿子。
2
他们出了小区,来到了新街。
新街是前年新建成的,他们住的小区也是。
这条街是南北走向,并不长。在中间与东西走向的怀善路相交。顺着怀善路继续往西走两分钟,就是老街了。
在交叉口的东北角,则是一栋四层楼高的综合购物商场。此时,商场里已是人山人海。
旁边的街道上,亦是如此。
鸣笛声,吆喝声,咒骂声,讨价还价声……混杂着,翻滚着,整条街就像一锅煮沸了的粥,咕嘟嘟地泛着泡。
这栋楼的斜对面,就是公婆开的早点店了。现在这里是家里的唯一收入来源了。
小敏骑车来到店门口的路边,停好车。习惯性地朝商场瞥了一眼。
她忽然一惊。有一股刺骨的阴冷,击中了她的全身。
商场的正面浮现出一张巨大的笑脸,伤感而又诡异。
这张巨脸冷笑着,张着巨口,静静地盯着人们在它的口中进进出出。
而赶集的人们却是浑然不觉。
没有人知道,灾难将在何时降临。
就像两年前一样。
“小敏,快过来帮忙呀。”身后传来婆婆的声音。
小敏回过头来。
门口的油锅边上已围了满满一圈人,他们都提着方便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油锅。
公公低着头,快速切着油条面块,制胚。婆婆站在滚烫的油锅边上,用筷子翻着油条。油烟乘着热浪,一股一股地袭向婆婆的手和脸。
3
小敏赶紧把儿子送进店里,盛好了稀饭给儿子,也出来帮忙。
来店里的人们,大多是骑电动车过来的。他们的车都停在路边上。有的正对着早点店门口,有的则正对着隔壁李木匠家的店门口,中间隔着李木匠的那辆银灰色的面包车。
这辆面包车是李木匠平时出去装修时,拉材料和工具用的。
今天,他比往常起得都早,可能接到好活了。
他从店里出来,站在门口,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点上一根烟。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眼里有些血丝。
他转过头来,看了看早点店。皱起了眉头,嘴里嘟囔着什么。然后绕着自己的面包车瞅了一圈。
“喂,我说老孙啊,跟你说过多少次,在你家吃早饭,就把车停到你家门口,你怎么搞得?你看!又有这么多车停在我的车后面了!”李木匠指着那些电动车叫道。
公公回过头来,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哈,太忙了。没在意。”
说完,公公对着店里吃早饭的人们喊到:“你们谁的电动车停在李木匠家门口了?挡道了。麻烦去挪一下。”
店里的食客们,都抬起头摇了摇。
“呵呵,这些车都不是他们的。”公公放心的笑了起来,“这就不怪我了吧?”
“不是他们的,还能是哪们的?”李木匠骂骂咧咧的,“下次再放我家门口,我把你们车胎气都放掉,妈呢个巴子!”
“肯定不是在我家吃早点的。”公公说,“我刚刚都还盯着呢。”
“别废话,你过来把车挪走!”李木匠不耐烦了。
“小敏,你去帮他挪下车。”公公扭头对小敏说。
小敏乜了李木匠一眼。
“凭什么!这车又不是我的,又不是在我家吃早饭的。再说,这路也不是他家的。他车走不掉,能怪谁?谁让他把车停在人行道上的?”
“嗳!你……”李木匠哑口无言。
恨恨地对着脚前的一辆车就是一脚。转身对着早点店大吼了起来,“谁他妈的在我家门口停车了,快挪走!不然我就把车扔到垃圾堆里去了!”
“你妈了个逼!踢我车干嘛!要是坏了跟你没完!”从斜对面的购物商场走出来一妇女,气冲冲地跑到他身后。
李木匠吓了一跳,转头看去。
妇女扭着粗壮的腰肢,对着李木匠破口大骂了起来。
“这路是你家修的啊?你妈逼的,管的着吗?老娘爱停哪,就停哪!”
“那你也不能挡我的车啊,我还要去干活呢。”李木匠顿时怂了。
“要挪车,你不能好好讲啊!大早上的鬼叫你妈逼呀!”
那妇女根本不给李木匠还嘴的机会,嘴巴像机关枪一样,突突突的扫射着。
“你……”李木匠半天憋不出话来,头也不回地逃进了家里。
小敏站在旁边哈哈大笑,“阿姨,骂得好!”
那妇女坐上了车,对着小敏把头一昂,“有些人就欠骂!”
说完,车吧一拧嗖地一下扬长而去。
4
“妈,看到没有?对李木匠那人,就要这样!”小敏对婆婆说。
婆婆叹口气,摇了摇头。
很快,包围油锅的圈子散了。
婆婆擦擦额头上的汗。
“小敏啦,做人不要那么计较,也不要那么蛮横……”婆婆语重心长地说。
小敏又要开始头疼了,她知道婆婆又要开始教她如何与人为善了。连忙打断了婆婆的话。
“唉,那样的人不来狠的,不行。”
“你呀!每次跟你讲,你都不听!”婆婆不高兴了。
“就知道嘴硬!早晚要吃亏!”公公冷不丁地在身后说道。
“好了,好了,知道了。”小敏也不想再争论这个话题了。转过头对店里儿子喊着,“吃过没有?吃过送你上学了。”
“刚喝了一半呢,稀饭好烫啊。”儿子说。
“对了,现在小孩们都上学了,你过会顺道看看租我家房的人回来了没有。”婆婆说,“老房子俩月没住人,不知道搞成什么样了。”
“能搞成什么样?总不至于搞成猪窝吧?”
说到这,小敏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副恐怖的画面——一个人首猪身的妖物,懒洋洋地躺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晒着太阳。它抬头望了一眼小敏,甩了甩尾巴,倒头又睡去。整个院子里仿佛都充斥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猪臊味。
小敏忽然打了一个激灵,转头看看婆婆。
婆婆脸上浮现出一种悔恨而又无奈的表情。
4
老宅是在老街,大概的位置是在儿子的学校与小敏上班的工厂中间的样子。去年年底才租出去的。房客是一对孤儿寡母,外地人。来到这个小镇来投靠姐姐。
可是她却没有住到姐姐家。这很奇怪。小镇里家家户户都是有个二层小楼,楼后加一个小院,小院里一般都有两三间客房。可她为什么没去住呢?
究其缘由,恐怕只有她和她姐姐知道了。
老宅是在丈夫刚上小学时,建好的。沿街是一栋二层小楼,楼后面有个院子,院子的南边是三间小平房。
院子虽说不大,但也算得上考究。院子东边靠墙处,有一个半圆形的花坛,是丈夫亲手砌成的。里面栽着月季花,红艳艳的。中间还有个圆形的小花坛,里面种的是栀子花,是丈夫和自己一起栽的,一到夏天,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浓郁的花香。西边呢,有颗高高的香椿,据说和丈夫同岁,它就像一把大大遮阳伞,为小院撑起一半的阴凉。大树下面是丈夫亲手给自己和儿子搭的秋千。
起初,小敏是不舍得出租的。因为这里记载了太多美好的,而又令人伤感的回忆。本来打算就这样空着的,自己还可以偶尔过来打扫打扫卫生,回味回味。若是出租,她怕被别人破坏掉。
可是婆婆却是一个软耳根的人,听不得人家在她面前哭诉。
她说,人家一寡妇,还带着孩子,太不容易了。怎么忍心不帮忙呢?做人要有善心。
是呀,做好事,要与人为善。这是一种美德啊。你能反对吗?
当然不能。要不然你就是个恶人。要被千夫所指。最主要的是婆婆还会天天在你耳边唠叨个没完。
小敏只好松口了。
就这样,一年五千块,把这楼上楼下,院前院后全都一股脑租给她们了。
寡妇母子搬过来住时,已是在正月里。早点店还没正式开门营业。
天气还非常的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人们的皮肤。
公婆上午闲着没事,听说她要搬进老宅,也就过去了,想帮帮她。
其实寡妇的行李并不多,两箱衣服,两床棉被,还有一辆她儿子的破旧自行车。公婆到那时,这些都已经被她姐夫从车上卸了下来。
所以公婆到那只是替她抬了一个大箱子进去。她也只对他们淡淡一笑,说,谢谢。
公公替她拧开了自来水总阀门,抄了水表,电表。并带她前后上下看了看,作了简单的交接。
临走时,婆婆还拉着她的手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对我说。”
寡妇高兴的点了点。
没过几天,第一个困难就来了。
小镇的大多数老宅子里面,原先是没有洗手间的,人们都是去公厕的。
但她不愿意。她找到婆婆,可怜兮兮的说,她怕,她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如果晚上要去公厕太不安全了。然后又是介绍了她的可悲的婚姻……
婆婆不忍,于是自己掏钱找人在楼上的卧室里,隔出了一卫生间。小敏不悦,她还安慰小敏,装好以后,自己以后也还可以继续用。
天气寒冷,这个蠢女人,也不知道保护户外的塑料水管,结果冻裂了。她找婆婆,要家里帮忙。小敏又不乐意了,这些事难道不应该是租客自己去解决的吗?
婆婆却数落小敏的薄凉。人家一寡妇在外,人生地不熟的,怎么就不能对她宽容一点,热心一点。
小敏本来还想说,她的姐夫不三天两头往她那跑吗?最后却憋了回去。
后面的事,小敏也懒得理了。
电灯坏了,找婆婆,让家里帮忙换。
夏天老宅有些漏雨,找婆婆,让家里去铺钢瓦……
交的房租可能都不够修房子的钱了。
这些小敏都忍了。
最可恨的是,这个寡妇几乎不打扫卫生。小敏多次跟她提起这事,她却说,我花钱是来租房子住的,不是来当保洁的。
小敏当时就想撵她走了,可是又被婆婆拦了下来。
婆婆总是说做善事,积阴德,会有善报……
小敏说她善过头了,婆婆也不以为意。
5
把儿子送到学校了,小敏沿着老街去上班,路过老宅的时候停了下来。
枣红色的大门,已经褪色不少,变成了浅红。银白色的门把手也没有了往日的光泽,暗淡下来,几粒黑色的锈点胡乱的撒在上面。
小敏忽然鼻头一酸。日月交替,斗转星移,这里已是物非人非了。
“咚咚咚……”小敏拍打着门。
屋内无人应答。
“咚咚咚。”小敏继续拍。
“啪嗒。”清脆的开锁声传来。
隔壁的门打开了。走出了一位妇人。
“哟,小敏呀。好久不见了哦!”妇人看到小敏有点惊喜。
“哦,刘阿姨早啊。”小敏笑着说,“这家人送孩子上学还没回来?”
“哪是哦。这家人搬走了。从放暑假开始,到现在都没回来过。”刘阿姨说,“昨天那女的姐姐姐夫把里面的东西都搬走了。”
“啊,我家都还不知道呢。”小敏心里激动了。
“听说她又找到男人了。在外地结婚了。”刘阿姨神秘兮兮的。
太好了,这样就可以收回房子了。小敏哈哈笑了起来。立马给婆婆打了个电话,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6
新街的人渐渐地少了。
早点店里的早点也已经卖完。
婆婆接完电话,也是长长的呼了口气。开始洗刷碗筷,公公在收拾桌凳。
这时,店里走进来一个男人。
他个头不高,穿着宽大的迷彩服,也许是他儿子军训结束后丢给他的吧。裤腿很长,在裤脚被卷了好几道。
“孙老板,忙完了吧,你家生意兴隆啊。”他点着头,哈着腰,笑呵呵的。头顶上几屡纠结的头发忽上忽下。
“哟,陈大富。真巧,刚刚还听讲你家小姨子搬走了?”公公听到声音抬起头来。
“呵呵,是的,是的。”陈大富点着头,“我今天就专程过来送钥匙给你们的。”
“哦,好的。坐,坐。”这时,婆婆也走了出来,拉出一凳子给他。
“不坐,不坐。”陈大富连忙摆手,“我今天来,除了送钥匙以外,还有就是来算算她的房租还剩下多少。”
“当时讲好的是租一年的啊,你现在突然搬走,我后面这半年的房子恐怕都要空着了。”
婆婆听了他的话,开始发愁了。
陈大富的脸上却隐隐的露出一丝笑容,他的腰板也挺了些。整个人忽然显得自信了起来。
“不会的,肯定能租掉。现在乡下搞拆迁,好多人都在找房子。”
“要找房子的,早就找好了,哪个等到现在。”公公接着说。
“哎哟,肯定有的!”陈大富左手一挥,拧着眉头,“再说,我家小姨子后面都不住了,你们也不能再收她房租了吧?不像话呀。”
“怎么不像话!当时讲好要住满一年的!”公公提高了嗓门。
“你不能不讲道理啊。”陈大富的嗓门渐渐大了,“人都不在这住了,你还要她钱,这不抢钱嘛!丧良心啊!”
公婆二人怔住了。
陈大富趁势,“哎呀,都是一个乡里的,暑假这两个月虽然没住人,我也不计较了。”然后接着说,“就把后面五个月房租退给我吧。大家都不难看。不然的话,传了出去,你想想整条街的人怎么看你们一家。你儿子积累的好名声还不毁了呀!”
这句话似乎是一种魔咒。陈大富仿佛成了仙风道骨的高人,用咒语击败了两个自私自利的妖魔一般。
妖魔此时已是无处遁形,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算了,算了,后面的房租就退给你吧。”公公说,“明天吧,下午我去抄下水表,电表,把水电费算一算。”
“好,好。”陈大富点了点头,“就这样定了,我明天再来,你们忙吧。”
陈大富满面春风,转身跨出店门,走了。
外面的街上,人潮退去,留下了一片狼藉,满街的塑料袋,包装盒。几个环卫工人拖着步,推着车,拿着扫把,“沙……沙……”慢慢地扫着。
陈大富轻快地穿过他们。
他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他和妻子预演了那么多场景,看来都是多余的了。
他摇摇头,笑了。笑得是既得意,又淫荡。
他又想到了小姨子,拿到钱后,她会如何在他身下扭动呻吟……
他搓了搓手,咕咚一声,重重地咽了下口水。
啊!胜利来得真是让人猝不及防啊!
7
中午,小敏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婆婆跟她说,房子不租给寡妇了,把剩下的房租退给她。下午希望小敏和自己去打扫一下老宅。以后不准备出租了。
小敏一听到以后不出租了,心里轻松了许多。
点头说好,接着打电话给老板娘,请了半天假。
吃过饭后,她和婆婆二人骑着电动车,带上工具来到了老宅。
她们站在老宅的门口,仰望着眼前斑驳的墙壁。岁月从它身上流过,无情地留下了各种伤痕。
小敏回过神,走了过去。吱呀一声,打开大门。一股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
宽敞的门面房,此时已然成了杂物间。
横卧着的幼儿自行车,咧着嘴的纸箱,纸盒胡乱的丢在墙角。原先油光光的实木大方桌,现在已经布满了灰色的霉菌。桌肚底下,倒着条缺腿的木凳子……
小敏捂着嘴,皱着眉头。
“靠!这还是人住的吗!”
她向后院跑去,速度不快,但却从地上带起了一阵飞灰。身后留下一串浅浅印在灰尘里的脚印。
婆婆面色难看。
她顺着儿媳妇的脚印追了过去。
穿过小楼,来到小院子。
婆媳二人更是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小院里已是杂草丛生。
砖缝里,墙角处,花坛里,到处都是。它们绿油油的,它们簇拥着,它们肆无忌惮着。
蚂蚱,飞娥等一些小虫子,也是悠悠然的逛来逛去。
南边的墙角又是一堆破旧的废物。烂脸盆、烂茶几、烂椅子……
西边的秋千断了一根绳子,秋千板斜吊着,随着风,轻轻地摆动着。
4
“这都糟蹋成什么样了!”小敏气得浑身直抖,“我说不租,不租,你偏不听。看吧,你做的好事,人家可领你情呢!”
婆婆环顾四周,眼前的一片萧索,让她难以置信。她拿着扫把,颤抖着。
婆婆糊涂了,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平日里,那样地帮她,照顾她,却换来这样的回报。这简直就是一种报复。
“好多东西坏都坏了!她一定要赔偿,不能再对她客气了!后面的房租不退给她了!让她赔偿!赔偿!”小敏喊着。
婆婆木然地点了点头。
大扫除开始了。在带有三伏天余温的烈日下,开始了。
野草被她们一把一把的连根揪起,嘶啦嘶啦声不断从土壤里,从根须处传来。
似乎是它们的抗议,或是哀嚎。
它们横七竖八的躺在了水泥砖地上。在烈日的炙烤下,软趴趴的,生命以可见的速度在流逝。
躲在草丛里的或是杂物堆里的小虫们,也是惊慌失措,到处乱窜。
尘土遮天蔽日,于它们而言,已是世界末日一般。
半日之间,尘埃落定。老宅又恢复到原来的模样了。干净的地面,清爽的小院,透亮的玻璃窗。
小敏站在院子中央,仿佛穿梭了时空,又回到了从前。
自己在院子里带着儿子荡秋千,丈夫带着儿子在涂鸦墙上随意的涂抹着。婆婆坐在厨房门口摘菜……
简单,平静,安详,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
不知不觉,天彻底黑了下来。那种幸福的时光也被这绵绵的黑夜给吞噬了,一去不返了。
凉风习习。
洗完脸后,小敏不禁打了冷颤。
“唉……回吧。”婆婆说。
6
在小区的新房子里,她们把老宅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公公。小敏已经把损失的物品和水电费在一起算了一笔账。最后需要赔偿一千元。
“算了,坏掉的那些东西本来就是破旧的。不值钱了。”公公叹口气,“你让她赔钱,到时又会惹来麻烦。”
“那怎么行!东西是旧的,但给她的时候还能用啊。而且我算的赔偿金也是折旧了的价格。”小敏说。
“我说算了,就算了!到时他不认账你也没办法!”公公不耐烦了。
“该赔的就得赔,管他认不认帐,钱在我们手里。怕他干嘛!”小敏不依不饶。
“好!好!那你去跟她讲,我不管了。”公公一扭头回房间了。
婆婆在厨房洗碗,一直没吭声。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敏倍感委屈,她只是在保护这个家的基本权益。她不知道有什么不对。为什么公婆总是要阻拦她,责怪她。
要是丈夫在就好了,他肯定会帮自己的。想到丈夫,小敏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婆婆走了出来,把她拥入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她们都没有说话。
电话最终还是公公打过去了。
起初站在阳台上,还算平静。后来公公回到客厅是直喘粗气。
就在要挂电话时,小敏和婆婆听到了从里面传来陈大富的叫声,“你要是不给钱,不要怪我不顾邻居的情分!”
“算了吧,别让她赔钱了吧?”婆婆担忧了起来,“他们要是打你爸,你爸哪扛得住。”
小敏冷笑一声,“怕他干嘛?我明天不上班,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你就倔!他们明天要是真来闹事,就把钱全都退了,算了!不然到时给邻居们笑话。”公公说完,气哄哄的回他们房间了。
婆婆唉声叹气着,用手抹着眼睛,转身离开客厅了。
婆婆的背影满是哀伤,无助。她一步一颤的,在一片惨白的灯光里,显得格外的单薄,与落寞。
小敏拿起以前和丈夫的合影,摸着照片里的人。“这个家,会替你守好的。”她的眼神坚定而有力。
7
第二天,小敏没有上班,她把儿子送上学后,就直接来到早点店里。
今天是背集,街上的人比昨天少了很多。小敏站在店外,幽幽地望着那栋楼。
大楼稳如磐石,静静地立在十字路口的边上。在朦胧的日光下,淡淡的雾气中,显得有几分诡异。
两年前的今天,就在这十字路口边上,购物中心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人群像泄洪的江水一样,从大门冲了出来。他们有的站在外面惊魂未定,有的站在大门口焦虑的大声哭喊着。
火势越来越凶猛了,出来的人,没有敢靠近的了。
只有一个人,淋湿了自己,用湿毛巾捂着口鼻,一次次进出,扶出来,背出来,一个又一个受伤的,昏迷的人……
一直到他最后一次进去,就永远的留在了火海里。
而如今,大楼依旧如新,逝去的人儿,却再也回不来了。
小敏深吸一口气,把头转向了另一边。
刚好,看到寡妇从这边过来了。她旁边的一男一女应该是她的姐夫和姐姐了。
他们三人怒气冲冲的而又略带喜色。好似走秀一般。步伐稳健,虎虎生风。
当初就应该把你们丢在火场里。小敏愤愤地想着。
“孙老板!”陈大富来到店外,双手叉着腰,分脚而立。宽大的迷彩服套在身上,松垮垮的。
寡妇姐妹穿得还算正常,衬衫和牛仔裤。
公婆闻声抬起头。看到他们仨,脸上呈现出了一种既惊恐又厌恶的表情,就像脚上踩了狗屎那般。
“你们想干什么?”
小敏听到公公这句话差点没忍住笑了。这是电影里,地主去老农家里逼租时,常用的开场白。
还没等他们答话,小敏走了过来。来到他们面前。
“还是那句话,该赔的你得赔,其他的一分钱我也不会要。”
“赔什么赔啊!你讲的那几件东西,本来就坏了,凭什么要陪啊。”寡妇从她姐夫身后绕了过来,站到小敏面前,“我看你就是存心讹我钱!欺负我一个寡妇!”
说完,她张开双臂,摊开双手,向四周展示自己这个寡妇。
“你们大家来评评理啊!他们一大家子要讹我一个寡妇!”
周围的人们,听到了她的话,慢慢聚拢过来了。圈外还有人兴奋异常地喊着,“快来呀,快来呀!有好戏看了!”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
“你放屁,那茶几,凳子,床垫租给你之前,我们自己都还在用呢!”小敏紧紧握着拳头。她从来没遇见这无耻的寡妇。
“你他妈的,嘴巴放干净点!”陈大富一手指着小敏,愤怒地吼道。
“陈大富,有什么话,等我忙完了再说,可行?”公公走了过来。
“等你妈逼!”陈大富的老婆,在后面骂到,“今天不把房租给我结清,你以后都别想做生意!”
碰到这样的无赖泼妇,你又能怎么办呢?报警吗?小镇的派出所可懒得管这些骂街的事,顶多把所有人哄走,就了事了。
“你试试呀,你要是今天非得在这闹,我跟你拼了。”小敏说着,就撸起袖子,要上前动手。
但被公婆拦住了。
“算了,算了,不要你赔了,现在就拿钱给你!”公公使劲地点着头。他把一切的愤怒与不甘,都用在了点头上。他闭着眼,咬着牙。
“不能给她,他们这是摆明了欺负人!”小敏挣脱了婆婆的手,又冲了过去,“我老公不在了,还有我,我们家还轮不到你来欺负!”
“够了!”公公怒吼了一声。脸部的肌肉颤抖着。他喘着气,扶住案板,这一吼,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整个变得疲惫不堪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惊。噤声了一瞬间。
之后又恢复了看大戏时,应有的热闹场面。
他们有的点头,有的摇头,有的笑,有的惊。表情丰富,而又多变。
他们有的是周围村子来赶集的,有的就是小镇的邻居。但不管他们来自哪里,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看热闹。
偶尔也有好心的邻居,过来说一两句,就被那个寡妇给骂了回去。
“多管闲事!你可是上过她这个新寡妇了啊!”
小敏听到这句话时,脑袋“嗡”的一声。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住。
她竟也是个寡妇了。小镇里自古就传说的寡妇丑闻,竟也被安到了自己的头上了。无尽的悲凉涌上了心头,浇灭了怒火。
小敏一手扶住了桌子,强忍着泪水。
“你自己是个骚婊子,千人骑,万人上的骚货,还有脸讲别人。”婆婆浑身抖动着。
那寡妇不以为意。趁机一脚踹向小敏,她的头撞上了桌角,破了口子,鲜红的噌噌地血流了出来。
公公一急,一把推开那寡妇,不料寡妇却大喊非礼,婆婆扶住小敏,气得哭了。
8
小敏抬头望了望四周的街坊邻居。
他们大多都在火灾里曾受过丈夫生前的帮助,而此时却只是站在那里,冷眼旁观。
丈夫用生命来行善,换来的竟是如此的冷漠。
小敏擦了额头的血,站了起来。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三人。他们在那边骂着,推搡着公公。
婆婆更是无助的不停地向周围的邻居喊到“大家评评理啊,大家评评理啊!”
人群嗡嗡地,围在四周,像是在看一场拳击比赛。
小敏反身进到了店里。
“给你们,行了吧,一分都不少!”婆婆气喘吁吁地喊到。
人们忽然噤声,一同望向她的身后。
婆婆也转过身去,瞳孔陡然张大。
小敏又从店里出来了。
额头的上的血,顺着左侧脸颊,一直流到下巴,嘀嗒嘀嗒落到地上。血水红的刺眼,画出了一条美丽而又尖锐的弧面。像是红月牙般的尖刀。
右脸一片苍白。
双目赤红,紧紧地盯着寡妇他们三人。
手里握着把明晃晃的菜刀。
她一步一步朝他们走去。
寡妇闭了嘴,她的姐姐咽了口口水。她的姐夫壮着胆子,试探着往前挪了一步,扯着嗓子喊道,“我就不信,你还敢砍人!”
声音响亮又略带颤抖。
小敏依然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不急也不慢。
婆婆上前想拉住她,被她推开了。
“呵呵。”小敏冷冷地笑了一下,露出森白的牙齿。这个笑容却是像极了她的丈夫。
忽然从商场那边吹来一阵阵凉风,灰蒙蒙的太阳也不知何时躲到哪去了,天渐渐地阴沉了下去。
寡妇与她姐姐不自觉地向她姐夫身后退了过去。
她的姐夫汗毛竖了起来。眼睁睁地盯着小敏慢慢地走近,五步,四步,三步。双腿不觉颤了起来,喉咙像是被谁掐住了一般,瞪大了眼睛,“你……你……”
刷的一下,刀光一闪。自他的面门至胸口划过。
他整个人本能地提前向后一栽,迷彩服胸前裂开一道长长的整齐的口子。
他倒在他妻子和小姨子的怀里。
忽然有个女人尖叫了一声,“鬼啊!”包围圈轰的一下炸开了。他们躲得远远的,观望着。
小敏伸出菜刀,指向寡妇三人。菜刀闪着寒光。涌出来阵阵寒气。
这股寒意仿佛是来自幽暗的地狱,是死亡的呼唤,将无耻的灵魂紧紧裹挟。
他们三人仿佛跌入了冰窟里一般。
“该你赔偿的,你一分都不能少。”小敏语气冰冷,犹如寒冬的风,“还有,我额头的伤也得另算。”
他们三人脸色惨白。寡妇双手抱在胸前,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的姐姐更是浑身战栗,直愣愣的望着前方。她的姐夫,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两张一百,然后掉落在地上。
“走……走,快……快。”他结结巴巴的说。
听到他的声音,二女才回过神来,迅速的爬了起来,艰难的扶起他,一路跌跌撞撞的仓惶的逃了。
小敏顺着他们逃跑的背影,望向了那栋楼。眼泪汹涌而出。她嘶哑的哭喊了起来。
“老公,你看见了吗?你都救了些什么人啊!”风呼呼地吹得更急了。扬起了一阵灰尘,卷起了地上的白色塑料袋。
塑料袋在空中抖动着,呜咽着,向躲在附近的,围观的人们身上扑去。
他们尖叫起来四处乱窜。
“你为救他们而死,不值!太不值了!还不如让大火烧死他们!”
风越发的凶猛了,呼呼地怒嚎。街边的绿化树疯狂地摇摆着,街上店面门头的广告牌也愤怒地抖动着,喝着风声,呼啦啦直响。
“啪,喀,哗啦啦”
购物中心门头巨大的广告牌被吹了下来,倒在了门口的绿化树上。
玻璃碎了一地,广告布,也撕成了碎片。随着风,铺天盖地,满街都是。就像出殡那天撒的纸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