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好在我对我表姐很熟悉,这就让我放宽了心,不愁想不起来怎样去写她了。
是的,让我从记事时起紧跟着表姐的脚步走吧。我表姐她也走不了哪儿去,她在苏北平原的蒲场村小学附中教室里,跟我不期而遇。
我那时还没上学呢,却撞进我表姐的教室里,她昨天说有一本小人书给我看的,她却没给我看,看我找到她不揪她的头发,她就不知道我的厉害。
可是我到了蒲场小学附中初二教室里,在他们下课后,我却没找到她,我走得很急,跟一个男生撞了个满怀。
那个男生很恼火地把我一推,把我推了个仰八叉,我一个屁股蹾地坐到了地下,头也很结实地被硬泥巴地硌了一下,硌得我心发慌,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我表姐夏秀兰闻声急忙赶了过来,她一把把我搂到怀里,她先摸了摸我的头,见我的头没裂得脑浆迸溅,还很完整,她才放下心来。
她先是怪那个男生,她说:“我表弟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忍心把他推得跌倒在地呢?”
她说着,接着就哄我赶快出教室,她们马上要上课了,小人书她放学后一定会拿给我。
这就是我打记事时起对表姐印象最深刻的一次。
她那天头上扎着两只羊角辫,羊角辫上扎着两只黄色的蝴蝶结,她的额前刘海散松松的,鸭蛋脸儿很秀丽,俊眉俊眼的,她身材婀娜多姿,她身上穿着花棉衣,裤子是那种不是很臃肿的蓝棉裤,脚上穿的是黑色的棉布鞋。
她见我盯着她看,有些不高兴,虽然撅了一会儿嘴,但马上她就笑盈盈的了,她笑着说:“看我舅舅家的三儿子,都有些痴了。”
她说我痴,我不承认,我才不痴呢。我不仅不痴,我还很聪明地在她跟一个叫姜明俊的人订亲时说让她跟我好。
我说表姐是我的,只能跟我好,不能跟别人好,不管别人叫姜明俊,还是叫姜俊明。
我还说他是蒲场村的,我也是本村的。
他是一个青年,比表姐大三岁,这也没什么;我虽然是个小屁孩,比表姐小了有八九岁,但谁能保证我不会长大,到那时说不定我也能比我表姐大那么两三岁。
你们听听,我聪明不聪明,就凭我说的这些话,有哪个痴子能说得出来?那是一定的。
你们不信是吧?看我表姐的吧,我表姐夏秀兰听了我的话,她像不认识我似地定定看着我,然后她眼含热泪地把我搂在怀里。
可是,我表姐什么都好,有一点却不好,她还没有等我长大,还没有等到我长到比她大两三岁,她就被那个叫姜明俊的用一艘花轿船娶走了。
记得她那天穿着一身红色的嫁衣、头戴红盖头从姑妈家走出来,她向村前庙门口前边的龙潭河边泊着的花轿船上走去时,我哇哇地哭着追向前,我抱住她的双腿,不让她走。
我母亲赶紧追过来拉住我,但我就是抱住我表姐不让她走,她只得弯下腰抱起我,也不顾伴娘在旁边,她亲了一下我的脸,让我乖乖听我母亲的话,她过不多长时间就会回来看我的。
我表姐当然没有多久就回来看我了,而且我去她的新家也很方便,她的新家虽然在河东庄,但离我家在河西庄的房屋也不是很远的。
因此,我常常去表姐家,就是表姐以后生的一个小娃娃,我还帮我表姐带过呢。
我表姐常常夸我,她说我是她的好弟弟,她说我的心她一眼就能望到底,比井水还要澄清,比赤子之心还要纯真。
后来,我那个姐夫姜明俊带了一个人到家中打牌,那个人就是方杰文。
他跟我姐夫姜明俊那个头发梳得既整齐又锃亮的奶油小生不同,他长得五大三粗,像个黑铁塔似的,一点儿不像他的名字那样文质彬彬。
不过,我和表姐虽不太喜欢他,但他成天像笑弥勒似的,却常常让我和表姐暗暗地发笑。
我姐夫姜明俊还约了两个村里人来打牌,他们合伙起来整方杰文,他们出老千耍奸计,目的就是想把方杰文的钱通统赢过来。
赌场就相当于战场,不仅要兵不厌诈,而且要有一副铁石心肠,该出手时就出手,只有这样,才能金钱美女啥都有。
何况不赚他方杰文的钱,还去赚谁的钱?他方杰文就是一个江西老俵,他在蒲场村烧砖窑,他虽然不是腰缠万贯,但他的腰包起码要比他们鼓,不赚他方杰文的钱,还去赚谁的钱?那还要说,那是一定的。
我表姐常常跟我嘀咕,说方杰文那个笑弥勒蠢得像个猪,人家合伙挤兑他,他还要得要得的,还说小赌怡情大赌不行。我表姐摇摇头说这人没治了。
跟蠢不可及的方杰文相比,我姐夫姜明俊邀来的村人甲和乙,要比方杰文精明得多了。
不仅如此,而且他们也不像方杰文那样打牌时光看着桥牌,他们贼眼翻翻的,眼光老是在我表姐身上睃来睃去的,尤其在我表姐坐在一边给宝宝哺乳时,他们的贼眼更是贼得放光。
他们跟我姐夫姜明俊合伙起来赢空了方杰文后,他们老是有些不过瘾。
面对着成了鸡肋的方杰文,面对着以后老是保持着不赢不输的方杰文,他们把眼光暂时从我表姐身上移过来,投射向了我姐夫姜明俊身上。
他们见从方杰文身上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他们终于狗急跳墙,他们迫不及待地对我姐夫姜明俊下手了。
出手之快,下手之准,是赌场上的方杰文和姜明俊始料所未及的。牌过三场,局设五夜,姜明俊已经债台高筑。
但他仍然负隅顽抗,他赌红了眼,迫切地想扳过败局,以图东山再起。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这是引狼入室,他根本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到死都不知道他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区区性命。
他最后还是输了,输得血本无归,他把我表姐都输给了这两个衣冠禽兽。
我恨我姐夫赌得人性尽丧,我恨那两个猪狗不如的畜牲,他们为了满足兽欲,竟然想强行把我表姐拉到他们的私宅里去恣意妄为。
就在我表姐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那个貌似很蠢的方杰文却圆睁豹眼,他禁不住拍案而起。
他说:“放开她!我早说过,小赌怡情,大赌不行。我对你们一忍再忍,目的就是想警醒你们,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接着又说:“可是你们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得寸见尺,最后竟然把魔爪伸向了这个无辜的女人。你们真是禽兽不如啊。你们不就是要钱吗?老子给你们,但你们把她放了,这样明珠一样的女人,岂能让你们这帮畜牲去玷污!”
方杰文说着,他从身上掏出他的钱包,抽出一沓钱来,也不过就是三百元钱。三十张十元钱,在那个年代,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那两个家伙见财起意,他们把钱拿走了。他们对我表姐虽有不舍,但在方杰文威严如霜的眼光下,他们还是缩回了他们的邪恶的手,他们拿起钱就走了。
我姐夫姜明俊向方杰文拱拱手,他很绅士地说:“谢谢!”
方杰文用难以理解的眼光看着姜明俊,他说:“不必!你要谢就谢你媳妇吧,是她的善良和真诚让我出手帮你摆平了这件事,你好自为之吧。”他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我表姐当然是善良和真诚的,连这个傻子都能感觉得出来。
那天晚上,我看见我表姐眼含热泪地看着渐行渐远的方杰文,她的表情不是我这个小屁孩能看得懂的。
以后我再去表姐家时,我没再遇到那个傻得可爱的方杰文,也没碰到那两个村人。
我刚巧看见表姐已经从田里回来了,姜明俊也从公社轮窑上下班回来。我表姐的娃儿在表姐下田时是他奶奶带着的,这时候也被送了回来,表姐正给他喂奶。
可是没过多久,姜明俊在家已经坐不住了,他一下班回来,不等屁股坐热,晚饭也不吃,就去找那两个村人打牌了,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啊。
而我表姐却让我跟她在吃过晚饭后一起去到村后边的砖窑场,她帮方杰文用那个脱砖箱打造生砖坯了。
表姐胸前挂着一条蓝色的围裙,她站在打砖坯的凹陷的工位上,她把已经盘弄得熟透的泥土,拽过一团来。
她把那团泥土高高地举起来,霍地一下甩进打砖箱里,然后她用做的那种有铁丝的弓上的铁丝弦,按在打砖箱前边,她两手抓着弓背的两端,她把弓弦往她胸前划过来,一块生砖坯被她做成了。
她把从打砖箱上脱落下的砖坯让我用一块板端着,码到那条摆放生砖坯的棱子上。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帮我表姐搬过砖。
我表姐在打砖时还是蛮有趣的,你看,湛蓝的天上的那轮金黄的圆月也在看着我表姐,还有那像蜜蜂似的星辰,它们也在我表姐的头顶上嗡嗡地叫着。
这一切该有多美,那凉爽的夜风吹过来,连我这个小屁孩都觉得很有诗情画意,只有那讨厌的夏夜的主角——蚊子不识好歹,它们老是来追逐着叮咬我和表姐。这是很大煞风景的。
我倒没什么,我两手扎撒着,我扑打着这些像上甘岭上的美国的飞机的蚊子,我表姐却惨了,她不幸遭到了那些蚊子的袭击,我忙抓过一把带过来的芭蕉扇使劲地给我表姐扇着。
我表姐感动极了,搂过我低矮地蹲着身子才与站在战壕里的她相平的头颅,她亲了一下我的脸。
我表姐当然会亲我,我帮她赶蚊子嘛,再说了,我是她表弟哎,她不亲我,难道会亲你?
可是那方杰文就像蚊子似的大煞风景,他不仅不让我表姐亲我,他还抓住我表姐的手,把她从战壕里拽出来。
不仅如此,而且这个人这么大了,却连小屁孩也不如,我都没有哭,他却嘤嘤地哭了,瞧他那像笑弥勒的脸上却淌着瓦檐上流着的雨水,真是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我表姐骂他没出息,说他这么大的人了,连她表弟都不如,她表弟都没哭,他却哭了,不是他没出息还能是什么?
我表姐让我帮她把一块砖搬到砖棱子上去码放好,我回来时却看见方杰文抱着我表姐。
当我认为他欺负我表姐正想冲过去时,却见他猛地亲了一下我表姐,然后他就像个孩子似地哇哇哭着跑到他的工棚里。
当我想追上去痛揍他时,我表姐却拉住了我,她让我不要把今天方杰文抱她的事说出去。
我表姐让我不说我就不说,我只是为没能打方杰文一拳而懊悔不已,不要以为他哭我就饶了他,他欺负我表姐,还搂抱她亲了她,我表姐只亲我,我表姐可没亲他,这是不用说的了。
我表姐好像没有为方杰文欺负她而生气,她好像还蛮乐意的,我真搞不懂我表姐,她面对姜明俊时从来没有过笑脸,今夜表姐却是好看的脸上笑绽开如花的笑容。
我表姐在村后蚌蜒河边洗了手后,她也把我的手按到河边的水里搓洗了一下,然后,她就拉着我回家了。这天夜里,我在我表姐家玩的时候睡着了。
我到第二天醒来时,发现我睡在我表姐的旁边,她的怀里还依偎着她的宝宝。
我想起来了,我是在昨晚表姐喂宝宝奶的时候睡着的,一定是我表姐把我抱上床的。昨晚宝宝是表姐送给宝宝的奶奶带的,我们回来后,宝宝也立马被表姐抱回来了。
那晚姜明俊在村子里打牌一夜未归。第二天晚上,我表姐让我在她家帮她带宝宝,她说宝宝的奶奶昨晚没带好宝宝,宝宝都被蚊子咬了几个红疙瘩。
她点好蚊香,让我哪儿也不要去,一定要照看好宝宝。她边说边往村后窑场去了。
我很爱我的表姐,她的话我句句都听,因为我表姐说我很乖,我是一个乖孩子,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这样的乖孩子可真是百里挑一的。
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表姐到很夜深了也没回来,那个姜明俊更不用说了,他也不会回来。
我可不能去找表姐,我要带宝宝,万一蚊香熄了,宝宝会被蚊子叮咬得浑身有红疙瘩的。
因此,我自作主张把宝宝抱到蚊帐里,我自己也把单衣单裤脱了爬到床上。
我把蚊帐帐门用一把铁皮夹子夹好,然后我把一条披巾盖到我和宝宝的身上,我搂着宝宝睡着了,等表姐回来,我把宝宝完好无损地交到她手里,我要表姐夸我一下。
当然了,这只是我自己美好的想法,因为第二天表姐没回来,可把我打懵了。
翌日早晨,我被姜明俊摇醒了,他问我说:“你只顾睡觉,你表姐呢?”我说我不知道。
但当我告诉他说表姐昨晚去了村后窑场还没回来时,他就脚一跺,说:“糟了,可能这个臭婊子跟姓方的跑了。”
姜明俊的母亲就住在前边一幢房子里,那里还有姜明俊的父亲和弟弟。姜明俊的母亲过来了,一把从我怀里抢走宝宝,逼着我跟姜明俊一起去找我表姐夏秀兰。
姜明俊拉着我的手紧走慢赶地跑到村后窑场,一个人也没有,窑场的砖头棱子上码着整齐的土砖坯方阵,像一道道长城横亘在那里。那烧砖窑也没冒烟,像一幢城堡孤零零地矗立在砖棱子的后边。
我跟在姜明俊后边一直走到工棚前,推开工棚门,里边睡着几个烧窑工,都是本村的光棍汉。姜明俊问他们看见他老婆没有。
他们说昨晚看见她来找方老板出去了,之后方老板回来给他们结算了工钱,然后方老板就带着她连夜跑回江西九江老家了。
姜明俊气得责问他们说为什么不来告诉他,几个光棍汉说到哪里找你呢?再说了,他们并不知道秀兰那小妮子会跟方老板跑唦,等他们醒悟过来后,她和方老板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我表姐由于没跟姜明俊扯结婚证,她跟方杰文跑到江西九江后,就让我姑妈到公社里打了证明寄给她,她就跟方杰文扯了结婚证。
两年后,我表姐抱着她跟方杰文结婚后生的孩子又回来了,她是跟方杰文一起回来的。
姜明俊除了缠着方杰文要了几个钱去赌以外,他对我表姐公然跟方杰文一起双宿双飞只能是干瞪眼,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表姐问我宝宝的事,我告诉她自从她走了后,宝宝的奶奶碰也不让我碰一下宝宝。我表姐叹了一口气,她对我说她很想念她的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