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大事了。天塌了。
别处天没塌,羊头岭的天塌了:胡中华被小鬼子打死了。
“哎,都是那个球铁板图惹的祸。”知道的道出了实情。
谁说不是啊!
铁板图?啥球玩意儿?
一说黄河水干涸,河底淤泥被太阳一晒,龟裂纹成了字。二说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上面纹理有字。只有高人能看得明白:古月映中华。
据说是天机,贼准。
“古月映中华”?咱姓胡的该坐天下啦?且字字能对上:古月——胡,胡中华。
几辈子农民的胡中华便动起了心思。
反正日子是过不下去了,苛捐杂税压的人喘不过气,一年到头在地里扒拉,却没吃过两顿饱饭。反了他。天下也不是他姓蒋的一个人的天下。
胡中华有了这个心思,先是找到两个堂兄弟胡宝华、胡建华说了。
怕。
不怕是假的,上梁山造反的事,成了气候还好说,大不了也学宋公明样招了安。成不了气侯可咋整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卖买。
架不住胡中华说古论今,更架不住那个“铁板图”的诱惑。
铁板图,也不知道啥时候传过来的,也不知道传了多久,反正认字不认字,也都知道了那个意思:胡家要出大人物。
神神密密的,羊头岭小山沟里都传了个遍。也难怪胡中华热血沸腾来了劲。
干!三个人不行,还得拉人入伙。分头行动,就找寻光景过不去的主。不几日,大狗、二狗、三狗……大柱、二柱、三柱……十几二十个人是有了。
开起堂会了,也想不出个好名堂,就学着梁山好汉排个座次。胡家三兄弟分别坐了头把、二把、三把交椅,一众人也都有名有份。
聚集的窝也选好了:距咱羊头岭二十来里地,有个荒废山寨,三面陡峭,一条崎岖小道直通山顶。小道上如设卡若干,神仙也难得上去。关键是山顶还有个大殿,老旧是老旧了点,稍微整治一下就能扎下寨。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一眼老井常年不枯。后山还有个洞,容得下百十号人。名也议好了,响当当个名:青龙寨。
接下来,一门心思搞家伙。想搞事,手里有家伙,说话才硬气。
“把保公所给端了,有四五条枪呢。”有人出主意。
这个还真可以。保长宋老根腰里挎着王八盒子,带着四个背长枪的保丁搞得羊头岭鸡飞狗跳的。猛不丁卸了这帮龟孙子的枪,应该不难。
(二)
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号事,好糊弄。
胡中华把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宰了炖了,约保长宋老根来家吃酒。
宋老根迈着八字步晃悠过来了,看到胡家三兄弟:“你娃子怕又是交不齐捐税了吧?”
“嘿嘿!”胡中华讪笑,“请宋保长喝个酒,不说捐也不说税。”
“光喝酒?不说事?”宋保长瞅到盆子里炖鸡,哈喇子都流了出来。
“喝酒,不说事……”两兄弟也帮腔。
“那你宋大爷就不客气啦。”宋保长坐下便伸爪子抓了个鸡腿啃吃。这哪里有丁点客气样呀。
吃着喝着,三兄弟轮番上阵劝酒,不一会儿,宋大爷保长话都说不利索了。
王八盒子到手了。
那边也顺溜,没咋费劲,四杆长枪也到手了。
待宋大爷保长酒稍醒,胡中华把王八盒子拍的吧吧响:“老子把你们枪借走了,你要敢露出去半个字,小心老子灭了你全家。”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个没爹没娘的狠主,啥球事干不出来。
“不说……不说……”宋老根蔫巴了,保长的颜面扫地。
心里却骂:狗日的睡了人家婆娘,还不让人吱个声。
“老子反了,今儿个不动红了,识相的话今后咱井水不犯河水,你当你的保长,俺当俺的大首领。”大首领胡中华这会儿可是八面威风。
“不犯……不犯……”宋老根真怕这五大三粗的瘟神混球动了真格的。
这酒喝的,整日里算计别人,这回遭人算计了。阴沟里翻了船。
领着四个瘟鸡样的保丁,回了保公所,报:游击队把保公所端了,人没事,枪没了。
(三)
手里有了硬气家伙,接连又端了两个保公所,便更硬气了。
打了两个大地主的劫,青龙寨便像模像样地开了伙了。还真有梁山好汉的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能吃上饱饭。消息传得快。不断地有人上山入伙,还有人从百八十里外找寻到青龙寨。
没出半年,百十号人,三四十杆枪。
大首领胡中华的心思却一直在那个“铁板图”上。
堂兄弟二头领胡宝华有些见识,也识得几个字,俩人嘀咕了好几个晚上。
一日,二头领带了几个铁杆,从山下抬上来一块大石头,摆在了大殿正中。有识得两字的细瞅,了不得,真正的“铁板图”,字迹分明:古月映中华。
大首领胡中华率一众人跪拜。供了起来。
青龙寨名声格外地大了,也不断地有人上山入伙。吃喝问题也摆在了大首领面前。光打地主劫,没个准头,不痛不痒的。不行咱整回大的,把镇上粮库给摆置了。
二三四五头领吓了一跳:不是闹着玩吧?
不玩。动真格的。已经摸清楚了,就十来个人守着偌大粮库,想弄,有把握。
真有把握?就整。
真有把握。不光搬回来了粮食,十几条枪也整了回来。
却把天捅了个窟窿:招来了县民团。
胡首领也不是吃素的,一通排兵布阵,干上了。民团那伙人看着穿身黄皮,却只会整天骑在老百姓头上作福作威,一响枪,扭头就跑。
来势汹汹地剿青龙寨,却被青龙寨打得抱头鼠窜。也是占了这得天独厚的有利地形。
青龙寨的名气更大了,胡大首领的名号也格外地响亮了。
(四)
民团撤了。不是撤,是跑了——日本鬼子来了。
议。咋个整?
“可不敢招惹小鬼子呀……”小头领们纷纷议论。
“咱不招惹狗日的,狗日的大老远跑到咱地界里嚯嚯。”大首领胡中华心里有盘算:和咱争,咱得抢。
“姓蒋的都跑球了,咱能干得过呀?”有人担心。担心不是没有道理:那货把南京都搞丢了,躲到重庆去了。
“地不分东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皆有守土抗战之责。”有人学着一口一个“娘希屁”光头腔调,“来真格的啦,他比兔子跑的都快。”
“他能跑,咱往球上跑?”这是个关键,这儿是咱祖祖辈辈讨生活的地儿,咱能往哪里去呀?
家有百口,主事一人。和小鬼子干。不是咱招惹他,是他狗日的招惹咱。
但不能硬干,瞅住猛子弄他狗日的。
机会还真来了,小鬼子天天从官道上开汽车运东西,押运的鬼子兵还不多,也才十来个。查个好日子,找个好地段,瞅个猛子捣通一下,是法子。
定下日子,选好地段,三更造饭,吃毕一众人七七八八地赶路去了。天不亮,趴在草窝里了。
一直到晌午头,负责看望的从山头上飞跑着来了:“来了。”
“大家伙不急啊。等我响枪了你们再瞅准了打……”已经交待第三遍了。
手心都篡出汗了。真来了。
一声枪响后,噼噼啪啪地都响了。小鬼子压根就没料到在这太平地界里敢有人放枪,慌忙招架,却忙乱中死伤过半。
小鬼子也没有传说的那样神,也就半个时辰,没啥动静了。胡首领带着人弓个腰背摸爬到车跟前,见一个喘气的补一枪,干净了。
扒拉上车,嗬!全是好东西。一点不剩,全弄回青龙寨。
还有几个挨了枪的弟兄,有气没气,全抬回去。
葬了几个战死了的弟兄,安抚了几个受了伤的,青龙寨却像过年样,开了顿洋荤。
(五)
却又是捅了马蜂窝。
小鬼子架起了炮,对着青龙寨。
这架势,有点吓人。
老子敢招惹你,就不怕你个小鬼子。对峙着。
有个二鬼子掂着个大喇叭破着嗓子喊:“胡大首领,你们已经被皇军包围了,皇军不计前嫌,只要你们放下武器,皇军不光保证你们的安全,还将委以重任,共同为大东亚共荣做贡献……”
二头领胡宝华蹭到跟前问:“哥,小鬼子说的真的吗?”
“管球真的假的,老子不干——羞先人哩。”大首领胡中华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
老三也问:“哥,咱咋整?”
“和小鬼子拼了!”
话一出,便听到有人回应。“中,和狗日的拼了。”
二鬼子又喊,山上依旧是没有回应。
炮打起来了,是半晌午。他妈的还真是厉害,把人耳朵都震聋了。
炮停了,小鬼子顺崎岖小道往山上摸,一阵噼噼啪啪响,小鬼子留下几具日本尸体,转身跑了。
又打炮。哩哩啦啦折腾到天黑。
天黑了,炮停了。
除了卡子里留着人,其余的都聚在了大殿里:咋个整呀?
大首领胡中华低着个头,一言不发。急死个人。
老二出主意:“哥,要不,咱派个人,到北山去搬八路?”
“咱和八路也没交情呀?”老三急火火地说。
“不管有没有交情,咱都是打鬼子呀。估模着八路不会不管。”老二胡宝华坚持着自己的主意。
大首领胡中华也听着呢。实在没法子这也算是个法子,可人咋得出去呀?出山的路口被小鬼子堵的死死地。
“哪个识得路——咋个下得了山?”老大终于发话了。
“猴子,猴子准能行。从后山弄根长绳子,让猴子出溜下去,准能行。”老二叫道,转身冲人群喊,“猴子……”
精精瘦瘦个年轻小伙应声了。能行。猴子从小爬高爬低地跟着爹采药,有这能耐。北山里道还熟。
绳子有,粗粗细细一大堆都结在了一起,这头捆在一棵老桦栎树上,剩余的扔下了黑咕隆咚的深渊——不足万丈,百丈足有。猴子顺着绳子消失了。
一众人看不到,心里却默默地祷告。
大首领胡中华仰天长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六)
天亮依旧是打炮。
小鬼子学乖了,老远往山上打炮,山上枪却够不着小鬼子。
炮打到山上,雷声大,雨点小。昨儿个听到有些吓人,今儿个再听,也就那球两下。
这仗打的,不痛不痒。
山上一众人也懒得再趴窝了,留几个人盯着,其余人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只是,上山卡口里的人一个没动,死盯着。
到了半下午,山下枪声大作。
探头瞅,八路和鬼子干上了。
八路还真够爷们。咱爷们也不是缩头乌龟。倾巢出动,从山上杀了下来。
一颗流弹却打在了胡首领的胸腔,干趴下了……
小鬼子被全歼了。
八路领头的找到奄奄一息的胡大首领,却听得喃喃道:“狗日的……到咱这地界争天下……咱不答应……”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青龙寨大首领胡中华就葬在了青龙寨后山,老二老三还差人将那块上面有“古月映中华”的大石头弄到了坟头,算是个碑的意思。
青龙寨的一众弟兄们,都跟着八路去了北山……
许多年以后,老二老三杵着拐棍,被人搀扶着上到青龙寨看望大首领,喃喃道:哥呀,那个铁板图,贼准。只是人俺们命不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