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十年,你还好吗》

       我不确定二姑生于哪年,我只记得她死于2008年的夏天。那年,我读初二,在睡梦间被宿舍的老师叫醒,醒来的时候我就慌了,慌到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没有反应过来老师跟我说了什么。但是我知道,那是二姑不行了,我最怕的事情还是来了。

      奶奶生了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她最疼大姑二姑,据说大姑是四里八乡出名的美人,心灵手巧,只是刚逢30岁便草草的离世,老姑同样命途多舛,婚姻不幸,生活拮据,因而奶奶分外疼爱些。只有二姑,是姐妹们中最不受待见的,幼时,我常常听见奶奶训斥二姑:“你还不如死了得了”,二姑此时便也会大声的宣泄不满,多半是“我现在就去”诸如此类的话,之后便会叼着烟气冲冲的走出大门,过了很久很久才会来,而每每这时,我都十分担心害怕,那时的我不过6、7岁。

       二姑有残疾,身高不足一米五,左眼失明,我小时候她的眼睛还是好的,只是后来便越来越看不清楚,长大了我终于知道,原来那是白内障。她的左耳处长了一个大大的肉瘤,小时候,我总是叫她肉姑姑,多年之后,当我读到了刘恒的《狗日的粮食》,方才醒悟,二姑的肉瘤应该就是文中提到的瘿袋。二姑左右腿不一般长,因而总是向左倾,走起路来总是慢慢悠悠的。从我有记忆起,她就一直梳着自己年轻时的发式,两条麻花辫子,尽管那时她已经40开外了,村里的人互相之间都十分熟稔,也早就见怪不怪。她总是那一身衣服,一年四季变化不大。她的脸上布满愁容,加上失明后越发泛白的左眼球,一眼看上去有些让人害怕,疾病和性格或许是她终身未嫁的原因。

       我小的时候,爸爸妈妈忙于生计,没有时间管我,奶奶和姑姑一起看管我,或者可以说我是被姑姑一手带大的。10岁之前我一直对妈妈不亲,反倒是粘着二姑,一刻都离不开,她也分外喜欢被我粘着走到哪都带着我这个“小尾巴”。二姑喜欢抽烟,因而牙齿泛黄,夹烟的两根手指并指甲都被劣质的烟丝熏成了焦糖的颜色,我一度觉得那很好看,她的身上市场弥漫着厨房油烟和劣质烟丝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正是这种味道,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给了我莫名的安稳感。他时常会翻箱倒柜的收拾她那些几十年的旧物,我就在旁边看着,时不时的翻出一个玻璃球,一根头绳,一本很久很久以前的书,运气好时还能看到粮票,我最感兴趣的就是那些黑白的老照片,大爷们年轻的样子都印在那照片上。


     那时家在农村,幼年时期,笼罩在我记忆里一直是破败的院落,窘迫的生活。给我印象最深的便是家中老旧的土坯房,时常会有泥土从上脱落下来,墙壁就此变的凹凸不平,极其丑陋。每逢夏季连雨季,尽管房顶已经铺了塑料布,但是外面大雨,屋中必然小雨。房子简陋且空间逼仄,爸爸妈妈住里屋,我和奶奶二姑住外屋。冬天的时候要靠火炉取暖,但是火一熄灭,屋中必然会慢慢冰冷下去,在分外寒冷的夜,二姑总是会把我的脚抱在怀里,我就在这样的温暖间入睡。

      她哪怕有一点好东西都会留给我,纵使生活拮据,她仍想着办法给我做点好吃的,好玩的,哪怕是摊一个煎饼,买一个跳绳。

       二姑时常咕哝着她没有钱,当然也只是当着奶奶的面,每每这时奶奶都会说你要钱干嘛。二姑说:“我想买件花衬衫,我想买点什么什么的”,我知道二姑对一切时兴的东西都很眼馋。那时我就常常许愿,长大了一定会赚钱给她买衣服,给她花,每次她都会笑的合不拢嘴,而我出去跑一会玩一会也就慢慢的忘了。事情过去很多年,现在回头再想,那时她或许真的相信了,并默默地期待着我长大。

       我的家族是个大家族,人多事多,人多口杂,易出是非,二姑喜欢听是非,并且嘴并不是很严,三大爷和四大爷关系本就不睦,二姑在一次聊天中说露了嘴,不小心说出了三大爷的不满,四大爷对此勃然大怒,爷爷去世时的旧事差点引发了一场大战。我的几个大娘们也并不喜欢二姑,我看得出来,每每看到她们对二姑的态度傲慢我便十分生气,但是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一个孩子的无理取闹,其实,那不是无理取闹,只是我发泄对她们不满的一种方式。

       二姑没有能力,没有收入,总是人微言轻,我很小的时候,二姑还时常抱着我去村子里的食杂店买块糖,买包方便面,兜里还有点钱,只是随着我的长大,二姑的兜里越来越空。记不清我几岁时,一天二姑从外面兴冲冲的抱回来个纸壳箱子,里面装着毛茸茸的十只小鸭子,只是有些弱小,有些还有点瘸脚,二姑说那是村子里人送她的,此后她便精心的开始照顾这些鸭子。那时家里还养着羊,二姑总是会偷偷摸摸的把喂羊的豆饼拿来喂鸭子,那时豆饼很贵。

       在秋天的时候我们终于吃到了鸭蛋,二姑很是骄傲,她把多余的鸭蛋卖掉,给了我10块钱,那时10块钱对于我而言是个大数目,我为此兴奋地几天都把钱揣在兜里,时常摸摸看看。

       我上小学了,同学们经常会笑话我有个瘸子二姑,我也为此不知道和他们打了多少架,打了架回家就哭,二姑怎么问我都不说为什么,或许那时我就已经知道,要保护着二姑的一点自尊心。

       爷爷去世时我还很小,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分别,我天真的以为二姑会一直陪着我,像小时候那样。奶奶在一个冬天病倒了,起初以为只是和每年一样,农村的大夫回到家里给奶奶打吊瓶,那几年的家里简直是捉襟见肘,妈妈要时常去姥姥家借钱回来度日,虽然我很小,但是仍旧能够从父母暴躁的语气中读懂些什么,好在那时还有二姑陪着我。

       二姑时常问我,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我会不会想她。每每这时我心里都十分不舒服,又害怕又恐惧又生气,因而也从未给过二姑好脸色看。奶奶终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二姑哭的撕心裂肺,或许是在哭奶奶,或许又是在哭自己,奶奶走了,她没有什么依仗了。虽然还有兄弟姐妹,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那时我想,二姑只有我了,我要好好陪她,天真的以为等我长大一切都会变好。在奶奶去世后的那两年,我成了二姑的唯一慰藉,她开始越来越离不开我。那时,我在镇子里的中学读书,每周回家一次,二姑总是会在周五的晚上早早的等在家门口,一直等到看见我骑着自行车回来,开心的跟在我后面进院子,那时我尚未意识到,或许每个周五晚上,都是她一周以来最期盼的日子。

       我给她讲我在学校里的见闻,说着要带她去市里买衣服,逛她说的供销社,只是后来一个都没有实现。有时我从零花钱中省出一些,给她买她喜欢的山楂糕,一个快老的人,一个孩子,都没有钱,但是依旧开心。每周走时我又会从妈妈给我的零花钱中拿出5块6块,悄悄的塞给二姑,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所能做到最大限度。

      然后又是一个星期,二姑依旧会在门口等我,如果时间可以这样一圈一圈的轮转下去,我会长大,二姑会老,那一切都是刚刚好,和我预计的没有什么太大的偏差,可是许多事情总是事与愿违,世界上好像永远都不存在着心中期盼的刚刚好。

       初二那年的一个周六,我和妈妈从镇上的集市回来,妈妈买了肉,给我买了新衣服,给二姑买了烟丝,本来这一天应该很好。我们到家不久,二姑一瘸一拐的进了屋,嘴角淌着涎水,我清楚看到她行动不便,手忙脚乱的把她扶上了炕,村里的大夫看了,说二姑是脑出血,也就是那天开始,二姑再也没有下过炕。


       从那天开始,我成了二姑的拐杖,我记不清有多少次我一个人在被窝里偷偷的哭,不爱说话,老师打电话给家里询问我到底是怎么了。我一厢情愿的以为着终有一天二姑会好起来。二姑神智清醒,只是左边身子没有知觉,可是越是这样越是残酷。她的头发被剪短了,再也不能抽烟了,一日三餐都要人喂,无法坐起喝水,我把输液管剪下一块,权当做她的吸管。爸爸妈妈无暇照顾二姑,家庭条件也不允许请人来照顾,我还在读书,只得爸爸妈妈干完活回来简单地照顾一下,只能保证二姑饿不到,白天多半是二姑一个人孤零零的躺在家里。而我一度提心吊胆,总担心她不小心滚下炕摔到,担心她饿着渴着,周一到周五我都过的魂不守舍,盼着快点到周六,每周五晚上回家,门口再也没有那个站着等我的人,我的心里像缺了一块。

       每次我回到家,二姑都会很开心,我给她换衣服,喂她吃饭,也好像是因为我在家,她格外的硬气些。生病后的二姑变的喜怒无常,极其爱唠叨,有时我被她唠叨的受不了,也没控制住发过几次脾气,这时她便不再言语,但是每每过后我都是十分后悔且自责的。

       每周一早晨我离开家,二姑都会说你又走了,眼睛中流露出像小孩子那样的依赖,有好多次我心里都酸的不是滋味。

       过了一个年,二姑却没有再过另一个年,我初二那年的夏天她慢慢的可以自己坐起来,我开始开心,以为我许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但是后来她开始神志不清,喂她吃饭时她会不自主的睡着,和她说话她也需要好久才反应过来,她开始十分的嗜睡,起初我并未在意,但是在一次我无意听到爸爸和大爷们的谈到二姑,说怕是坚持不住了时,我开始害怕。我不知道怎么办,只有哭,又不敢大哭。至今,那都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无助的一段时间。

       那次,我依旧要周一离家,我在食杂店买了她想吃的西红柿,嘱咐她慢点吃,她隔了很久也没回答我,只是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骗她说晚上,她没说什么,后来嘟囔了句快点快点。只是我没有想到,那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对话,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听到二姑的声音,那是我最后一次触碰到她还有温度的手,隔了一天我再次见到她,她已经被放在一块木板上,脸上盖着黄纸,再也没能裂开嘴,露出那口黄牙,冲我笑一笑。

       我的二姑就这样的走了。她离世的时候最想见到的人就是我,但是我却未能在身边,这也成为了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她没能等我长大,没能等我带她去买衣服,逛供销社,没能等我带她做她想做的事,以前的曾许诺,我一件都没有实现,至今仍觉得心中多有亏欠,但我知道,她疼爱我,且不会怪罪我。

       她未结婚,又是女儿,不能进祖坟,只能被埋在距离祖坟几百米外的一片小树林中。考上大学那年,我到她的坟前告诉她这个消息,我想她一定会很开心,以前她在世时,每次见我读书都会十分开心,然后自言自语,我大侄女以后是大学生,现在我是大学生了,她却没能看到。

       我每年去看她一次,却身边总是有人,有许多话不及和她当面说,只能在心里默默的讲,不知道她是否听得见。每每看到那小小的坟茔,想到她孤身一人,因而心里倍是凄楚。在她来这世间到离开的几十年,生活从未善待于她,时时想来,她的一生除了苦难,也就再无其他。或许我的存在会给她带来些许安慰,想到这里,我的心里才会稍有平静。

       我曾无数次幻想,如果此时二姑还在会有多好多好,我读了大学,可以自己赚钱,我开始有能力去践行曾经的承诺。又或者,如果我快些长大,就可以赚钱给她治病,她也不至于走的如此早,但是,一切都是如果,生活不会等待你准备好再发难。时光之内山南水北,阴阳有隔,这世间什么都有,只是唯独少了她,她再也不会笑呵呵的看着我,叫我一句“洋洋”。

       我的二姑,已经离开了那么多年,多年之后,我第一次有勇气提笔,但是眼泪过于猖狂,却只能写到这里。我很想她,一直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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