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锋书店,一次活动又结束了。但这次的看起来很冷清,听众没有狂热的追问,嘉宾们也都没有立即离开。大家都起身了,像是散了的酒席,最后进行着嘘寒问暖。“从前一个诗人从大学的南门走到北门,能花一整个上午,学生们不断在提问,没走几步就会被拦下。那个时候诗人就是明星,不需要盛装打扮,也能被认出。”黄梵,一个南京本地诗人,在刚刚正在怀念一个时代。此刻等待他的是听众们不时的求问与合影。他留下,回答了听众不多的所有问题。
“现在已经是诗歌的黄金时代了,网络让诗歌的流传变得轻松,诗歌的总量和质量都是之前所没有的,”杜逊贵,《读品周刊》的主编说到,“你问我下一个李白杜甫什么时候会出现,我也不知道。”他穿着一件普通的冲锋衣薄外套、纯色毛衣牛仔裤,有着一个大肚腩。杜逊贵忽然笑了,“我们现代快报就在新街口,你们可以去看看,离这儿不远。”我看到他的牙齿被烟草熏得发黄,说话的时候看向了别处。
2014年9月30日下午,徐立志从深圳龙华的一栋高楼的17层纵身跃下,死前他发了一条微博,定时在他死后发出,内容是:“新的一天。”徐立志出生于1990年,和余秀华并没有什么关联,硬说要有,那他们都是出生在这个时代的诗人。
再一次看到杜老师的名字,是在《读品》关于余秀华的采访上。2018年8月,余秀华携新书《无端欢喜》造访南京先锋书店。现场很热闹,粉丝们席地而坐,后排人只能透过人头的间隙一睹诗人余秀华的真容。她刚坐定,下面的粉丝就又炸开了锅,“余秀华我爱你!”这是一个男粉丝的声音,听起来他年轻帅气。余秀华被逗乐了,身体不太协调,拿着话筒站起来,朝着那个方向戏谑道,我看不到你的爱。大家哄然大笑,她拿着话筒在讲台上,笑得非常开心。
“你为什么能写出来这些诗?”“那怎么能说是天才呢?”一次又一次,现场笑声不断。
2018年,那是余秀华出名的第三年了。
1、爆红
一个晚上能发生什么?
迷路的小狗蜷缩在墙角的黑暗中,它醒来之后的天亮,意味着它与主人又走散一天,它在寻找业已消失的气息,气喘吁吁原地打转。一只湿漉漉的鸽子立在树梢,饥饿像是黑压压的蚂群在撕咬着它,明天会是大雪还是晴天?一个女人在一个黑暗的房间里独自静默着,黑夜压在每一个寻求答案的人身上,而它又从不作答。
天气正是一年最冷的时候。
几个月前,她遇到一个叫刘年的《诗刊》编辑,那人对她说,余秀华,你就准备着红吧。她当然不信,这么多年,面对希望,她怎么没变。
她的诗歌很快被《诗刊》杂志刊登,但她并没有太在意。更没想到自己的命运,在刘年浏览她博客的时候已悄然间天翻地覆。那是2015年的1月15号,一首名为《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的诗歌在《诗刊》的官方微博及公众号推出。一夜之间,诗歌的点击量达到了惊人的一百万次,成功刷屏朋友圈。
余秀华火了。而她自己对这个数字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一波一波的记者跨越山水踏进了余家的门槛,她才意识到,我出名了。她需要和每一个记者聊天,记者都快把我家米吃光了,她经常这么调侃道。记者会经常给她打电话,有一次她到了北京,对一个记者说我这漫游,事后那个记者给她充了一百块钱电话费。很多记者好心,余秀华的号码在那段时间里,经常会收到充值成功的短信提醒,那个小记者真的很可爱,我就觉得随便一提吧,也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到真的给我充了话费。
很快,来访的客人们就不只是记者了,有出版社编辑一进门就对我嚷,姐,我们老板说了,今天我就是给你跪下也要把你签下来。对于诗集,出版社一般都很谨慎,首印量基本上都在3000册,更多的甚至是1000册,不太知名的诗人有时候还需要自费出版。但余秀华的诗集首印数量超过大多数畅销书。
很快余秀华的诗歌集上市了。湖南文艺率先出版了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出版社在通稿中选择了这样的副标题,“出版方:首印上万册,哪怕亏本也要出”。最后这本诗集首印1.5万本,第一天就断销,连夜赶印。广西大也于此同时迅速出版了诗集《月亮照在左手上》,余秀华近年创作的诗歌有2000首,她自己挑了300首给我们,我们又找了一些诗人,从300首里精选了150首,广西师大出版社的工作人员说。此书更是短时间内四次加印,销售量短时间内就突破了10万册大关。
余秀华成为了继海子之后,诗集销售量最高的中国诗人。她相继出版的三本诗集《月光落在左手上》、《摇摇晃晃的人间》、《我们爱过又忘记》,总销量达四十余万册。2018年6月,余秀华在出版了自己的散文集《无端欢喜》。2019年1月,她又把自己写了很久的小说出版,取名为《且在人间》。
她剪掉了自己留了40年的马尾,对自己很有自信,我的书比绝大多数畅销书都好。
余秀华越来越多地走进了大家的视角。在北大,她听到了自己的诗被钟立风谱曲吟唱,她满脸羞涩,显得有些局促,很紧张也很兴奋;她走进了央视直播间,在节目《朗读者》上朗读了自己的诗歌;在《锵锵三人行》中,接受与窦文涛、梁文道的对话;余秀华又走进了《鲁豫有约》。她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见了很多很多人。
一直有人问:你现在成名了,生活有什么改变?天,让我怎么回答?生活是什么,是一个接一个的细节,我参加的那些活动、节目怎么能叫生活?我虽然不会对这美意警惕,但是的确无理由欣喜若狂。大多数人会询问她的经济情况,的确是挣了一些钱,不过钱真不多,这让我觉得很羞愧,她话锋一转,调侃起了出版社,但我想更羞愧的是我的出版社,他们还没有把我搞成一个真正的有钱人。大家又一次哄然大笑,她拿着话筒在讲台上,笑得非常开心。
2、樊笼
你觉得这些就是余秀华吗?如果把名字换掉,我想 “昵称”也能这么出名。
余秀华故事要从1976年3月开始讲起。
一家人有了新的孩子,可出生时并不顺利,倒产,婴儿缺氧。父亲余文海有点恍惚,也有点站不稳,他听到了医生的宣判,这个孩子是一个脑瘫患者。他不相信,带着他的第一个孩子跑遍了荆门以及周边的大小医院,仍不见明显效果。他决定求一求乡里某位老中医,让其在家小住半月,好吃好喝伺候着,可完全不见初生的婴儿有什么好转。父亲孤注一掷,带上所有的钱来到北京。专家在看了她的病症后,再次给出了那个相同的结论:无法治愈。
余秀华4岁之前不会走路。父亲为她做了学步车,用木棍固定好4个轴承,在木棍上绑上支架。于是,她扶着支架,开始了第一次行走。长大后,她行动不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她口齿不清,书写不便,写字时得用右手死死按住左手才能艰难写出一个扭曲的方格字。她上学时不看闲书,闲下全在学习,可即使是这样,她也依然大学无望。她直到现在,都很羡慕自己的同学,读了大学,找到了好工作,有出息。
此后余秀华赋闲在家,主要做了两件事:做了好几种最终失败的工作,结了不想结的婚。
她在家学养鸡。书柜里左边是鲁迅,右边是巴金,中间夹着一本《实用养鸡大全》。养鸡都养死了,她又开始养兔子,结果兔子也养死了。每死一只兔子,父亲就得忙活一次,把兔肉煮吃了,兔子的皮挂在屋外的树枝上晒干。阳光照过来,像是古代骑兵耷拉的战旗。
她开了一个小卖部,但少有人光顾。于是她又去打工,跑到温州一家生产电脑贴膜的残疾人福利厂,做流水线的工人,每天工作12小时,一个月下来瘦了10斤。本来就是骨瘦如柴,她父亲怕她猝死异乡,把她拖回了横店。
在父母的安排下,余秀华开始了自己与尹世平20年婚姻。父母期望自己残疾的女儿有人照料,尹世平是四川流民,虽然大余秀华16岁,但四处打工了太长时间,只想有一个家。尹世平入赘娶一个残疾人,余秀华的父母觉得是尹世平亏了。这门亲事,只有余秀华抗议。
让她疼痛的细节太多了,如同虫蚁咬噬着这桩亲事所有的本初和所以然。早先有一年,丈夫在湖北荆门打工,老板拖欠了他800块工钱。丈夫拉着她去讨薪,跟她说:你去拦老板的车,你是残疾人,老板不敢撞的。余秀华问:如果真撞了怎么办?丈夫一声不吭,没想到其它计划。
在余秀华眼里,家对丈夫而言,只是一个春节过年的地方。即便是春节,为了避免吵架,两人也不睡一个房间。在婚姻里,我和他都是暴君,都残忍,它给我的好处远远没有一朵花给我的感受多,在阒然无声的原野中,余秀华感到绝望,我老公看见我写诗他觉得烦,我看见他坐在那里我也觉得烦,互相看着都很不顺眼。
诗歌销售情况一片大好,这也让余秀华下定决心摆脱这让她痛苦的樊笼。在2015年10月,余秀华跑到当地法院起诉离婚。余秀华成为了硬气的那一方。在电话里她对丈夫说,你这个月回来,15万元,下个月回来,10万元,你随便。15万,是她当时一半的版税。她的丈夫最终在协议上签了字。2015年12月14日,余秀华终于拿到了离婚证书。那一天,离他们结婚20周年只有10天。
为了这张离婚证书,她还闹了一个笑话。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问,你是不是神经病?她敏感的自尊心被触及,猛地拍了一把桌子说,老子就有神经病。工作人员要求她去医院开证明,否则不予离婚。后来她才发现,原来这只是民政部门的例行公事。
领完离婚证返程的车上,余秀华铁着脸,歪着头,眼睛里有泪光。她说心里居然没有悲哀,但这恰恰是最悲哀的。婚离了,尹世平准备离开,用褥子把被子裹起来,打了一个大包袱拎在手里,又拎起一只箱子,歪歪斜斜地走出院门。余秀华离婚后说,其实,他不坏。
“真正的归宿是不存在的。这么大一个地球,我们都只是一个过客,怎么能指望和自己同一物种的生物能成为自己的归宿呢?那些一出生就想嫁一个好男人的女人是可悲的,她来不及完善自己的生命结构就已经取消了让自己的生命丰盈起来的可能性。”
“一件事对不同的人产生不同的影响:对某些男人,也许就是甩掉一件旧衣裳。对一个女人,她就是甩掉了一个制度,她呼吸的空气和从前也是不一样的。”在一桩交换的婚姻里,彼此都是受害者,但丈夫尹世平在纪录片中出境,他带着委屈对余秀华的母亲说,她成名了就要离婚,我这20年给人当奴隶啊?
余秀华的母亲周金香默然流泪着无话可说,2015年4月,她确诊肺癌中晚期,在2016年的8月,溘然离世。她最放不下的,还是这个女儿。
3、标签
余秀华因为《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而出名,这首诗歌首先被人们讨论和转发。关于作者更多的信息也很快付出水面——“脑瘫”、“农民”、“女性”、“诗人”。这些文本之外的标签成为了误读的引爆点,也使得她有了广泛的知名度。
《诗刊》需要这个去宣传,我想成全他们,也想成全自己,但如果你因为我脑瘫,才关注我诗歌,这就是本末倒置。余秀华在之后的采访又补充道,标签能让大众对你产生好奇心,引导他们进入你的文本,这不叫包装,这叫良性循环,没有文本,你就是个莫名其妙的网红。
余秀华的热度完成了文本的回归。在北京的媒体见面会上,记者们被余秀华的话震住了,如果你们提与这本书与诗歌无关的问题,我一概不回答。一时,记者们鸦雀无声。
我们面对不幸时的虚假和麻木,惯性地表达着自己浅薄的同情与安慰,无形中标榜了如是“苦难”、“榜样”、“坚强”的大词。有些记者问她,你有没有可以励志他人的故事还要说?她冷笑,我励志个屁啊,我的身份顺序是女人、农民、诗人。但是如果你们在读我诗歌的时候,忘记我所有的身份,我必将尊重你。
“标签就是一张纸,它迟早会掉的,所有的标签都是误读。”
2018年1月13日,“朦胧诗鼻祖”食指在《在北师大课堂讲诗》新书发布会上訾责余秀华,看过余秀华的一个视频,她理想的下午就是喝喝咖啡、看看书、聊聊天、打打炮,一个诗人,对人类的命运、对祖国的未来考虑都不考虑,想都不想;从农村出来的诗人,把农民生活的痛苦,以及对小康生活的向往,提都不提,统统忘得一干二净,这不可怕吗?
姑奶奶脑瘫,想不到啊,余秀华立即发了一条朋友圈。此后,余秀华在微博中正式发文回应。记者们又回来了,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余秀华说自己没读过食指的诗,对食指完全不了解。
余秀华诗歌中关于情色的内容赤裸奔放,也让她一直被指责。“荡妇诗人”的标签又来了,余秀华不认可“荡妇”的说法,荡妇诗人四个字在网上飘啊飘,敢不当回事儿?可是这四个字与我没有关系。问到诗集为何没有收录网上疯传的那篇《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余秀华自嘲,那篇不能代表我的诗歌水平,如果收录进书中,会有点涉黄吧。有人问她,为什么要用“睡”这个字,可以委婉地表达,比如说“爱”。余秀华反问道,你说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爱你,爱你干嘛?为什么要爱你?
“我写过一首诗《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被网上喷子骂得一塌糊涂,到现在还在骂。我就在想这些素不相识的人干嘛要骂我,我是否触及了他们的利益、触到了中国的道德底线?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我觉得是非常纯洁的男女关系。要不说,你说我想睡个人,我何必跑、费那么大劲,还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一个人,何必呢?我想要睡一个人,我的身边随便拽一个就把问题解决了,恰恰是我爱这个人,我一定要和他睡,而不是别人。所以哪怕枪林弹雨也要去睡。我觉得这才是爱情的忠贞、爱情的可贵。这是一种奉献,一种坚守。”
如果没有玄思,一首诗很难从有限上升到无限,空灵不起来;但如果没有情色,其实也很难沉醉于纯粹的现实中,因为最切近的现实就是肉身。乔治·斯坦纳在《语言与沉默》中写道:“我们有一个极其惊人而且发人深省的发现,几乎每一位19世纪或者20世纪的著名作家,在其文学创作的某一个时期,无论是出于渴望还是出于玩笑,总会创作一部色情作品。同样,从18世纪到后印象主义,几乎每一位画家都至少画过一幅色情插图或者素描。”
《圣经》有《雅歌》,《诗经》有《郑风》《卫风》。基督和犹太教里都有严格的关于性的诫命,儒家也有“男女授受不亲”和“思无邪”的训导,但面对诱惑与迷乱,宗教家与道德家的诫命反而强化了打破禁忌和逾越界限的冲动。这种效应在心理学上叫“禁果效应”或是“罗密欧与朱丽叶效应”,越是阻止我们窥探什么,我们越是渴望探求它的玄妙。自汉赋至于明清小说,以劝世醒世为幌子的情色书写蔚为大观,例如佛经借欲色异相的渲染铺叙以说空无,以见真如,反而催化了南朝宫体诗的坦然裸呈。
诗歌的标题足够挑逗观众的注意力。一方面正是这样的“禁果效应”使得余秀华有了第一批的观众。但是另一方面,也使得网友们对余秀华进行了莫须有的口诛笔伐。“我们的性文化里,把生育当做性的目的,把无知当纯洁,把愚昧当德行,把偏见当原则。”需要去突破桎梏的,不只是余秀华自己。
4、诗歌
在还没成名的时候,横店村的日子对于余秀华来说,显得寡淡如水。为了打发漫漫长夜,她混迹各种诗歌论坛,调戏各种男诗人。最喜欢找人骂架,没事就挑看着不顺眼的诗人,三天两头问候人家大爷。这种调皮,在日后的采访中多有体现:
有记者问,有人评论说您写得比北岛好,您怎么看?余秀华面无表情,我真的希望这是真的。那位记者又问,您在诗歌里写《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你》,睡你和被你睡是不是真的差不多?余秀华满脸坏笑,你要不要来体验一下?
2009年起余秀华开始用当地网友捐赠的电脑写诗,关于爱情、亲情、残疾和村庄。在没有电脑之前,余秀华都是在笔记本上手写诗歌,柜子里存放着十几本写满诗歌的本子。她从20岁就开始写诗了,不是非要写诗,而是她的手抖得厉害,诗的字数少,最节省体力,所有也就只能选它了。她用诗歌叙说自己柏拉图式的爱情,由此成为“臭名昭著的花痴”,自觉是“中国的卡西莫多”,雨果笔下被父母遗弃在巴黎圣母院门前的畸形儿,长相丑陋又聋的钟楼怪人。
在这段时间里,她曾考虑过自杀,就像初二拿生锈的菜刀割腕一样。上帝要毁灭一个人,必先使其疯狂,余秀华也疯狂过。
她以前喜欢过一个男主播,后来去找他表白,结果男主播直接报警了。后来她写下了《我爱你》:“如果给你寄一本书,我不会寄给你诗歌/我要给你一本关于植物,关于庄稼的/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在别人的眼里,她就是生长在稻田间的杂草,也就是稗子。她无法成为稻子,对于春天,稻子蓬勃生长,稗子便是需要清除的障碍。在爱的人面前,她活得提心吊胆。
芥川龙之介曾说最好的作家是精通事故的。诗句愈是动人于深处,那诗人便愈是历经沧桑,世间所有深情背后都有一张彻夜哭泣的脸。诗人敏感,往往活着就要付出全部努力。余秀华很喜欢海子,海子自杀了。另一位自杀的诗人顾城说:希望自己是透明的,好让光能够清澈地通过。但这光线,是否也是灼伤他们的利器呢?
她的诗歌中,就充满着这样灼烧的痛感。她以疼痛取悦人世:
家暴——“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令人绝望的时间——“谁扯下我的眼罩,我还是驮着石磨转动/白天和夜里的速度一样/没有人喂的磨眼掉进石头,压着桃花/掉进世俗,压住悲哀/——这样的转动仅仅是转动”;
一成不变的生活——“我们不靠词语言说日子,生活是一种修饰/一直低于风声/多年后,一个埋我的人被指定/这些年,我偶尔想一想死亡的事情/把活着/当成了一种习惯”;
生死和疾病的困扰——“你需要急切地改变注视的方向/改变你害怕举灯看见的自己的内心/生活一再拖泥带水/剪刀生锈,脐带依然饶着脖子”;
单相思的无望——“湖底会有横店的地图,如一只蝴蝶/而淤泥里的女子,是多么容易叫人忽略/此刻,我写下这些/总是责怪自己学不会飘过钟祥街头那些女子的/妩媚”;
而到最后,她却令人惊叹地走出人生的樊笼——“还好,一些疼痛是可以省略的:被遗弃,被孤独/被长久的荒凉收留/这些,我羞于启齿:我真的对他们/爱得不够”。
奶奶和母亲的相继去世后,她经历着非常痛苦的阶段,常遭受无端的诋毁,于是她采取了喝酒宣泄的方式。不会喝酒的她用白酒和酸奶兑着喝,因为喝得太醉,从山坡上滚了下来,被村里人误以为是自杀,送到了医院。
最幸运的人是自杀未遂的人,余秀华说,经历过这次“自杀”未遂后,她得到了重生,才有了现在四十多岁的余秀华。她开始慢慢接受很多事情,承受力大大增强,但是这种承受力的增加未必是好事,经历过死亡的人,他的心更硬,情感的接受也变得迟钝。
余秀华在首本诗集的自序中写道:而诗歌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说不出来,不过是情绪在跳跃,或沉潜。不过是当心灵发出呼唤的时候,它以赤子的姿势到来,不过是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在摇摇晃晃的人间走动的时候,它充当了一根拐杖。
也许我们可以这么说,人世间有着他们的摇摆和晃动的规律,而每个人个体也有自己的。我们可以选择不动,随着世界摇摆;或是选择迎合外界的跳动来达到一种共振,得求自身的平衡;而最后一种则是选择自己的频率,在遥远的逃逸线上奔跑。余秀华显然选择了自己频率,因为她说,我真的对他们,爱得不够。
“生命的尽头回顾起来,你会觉得人生就是一场虚无,什么都没有。只有爱,爱过的人,在我们心里留下一点点痕迹,痕迹也不多。”
5、摇摇晃晃的人间
在《活着,拒绝大词》一文中,她如是写道,“不可否认:残疾的身体带来了许多麻烦,失去了许多的可能性。但是有一件事是公平的,这个身体里的灵魂对外界的感受不会比别人少,这是至关重要的一件事。真正的喜悦都是来自灵魂深处,而不是外界。”
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有这样一幕:余秀华茕茕孑立在香港太平山顶,俯瞰着繁华时,她觉得很惶恐,好像不知道命运把自己在往哪个方向推,推得这么高,会不会突然甩下来,会不会突然就粉身碎骨。她恐惧于自己是烟火的一瞬,在光艳后悚然下坠到万丈深渊和无尽黑暗。纪录片继而镜头一转,余秀华在农家小院坐着洗衣服,歪着头看着发呆的丈夫。
“所谓的出名,名利,包括这些采访,都是虚像,经不起推敲。”像她爱极的裙子,也像她以此写的小诗:“风把她的裙子吹得很高,像一朵年华,随时倾塌。”
余秀华的父亲在余秀华成名之后有些得意,村里人遇到了麻烦,他会忍不住说,我认识很多记者,这个事我能帮你搞定。余秀华则说,记者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在采访中,她曾直接对记者说出了这样的话:“我不需要共鸣,我今天和你聊天,是为了配合你的工作。”
随着农村建设,居住了一辈子的横店村——那个她把一草一木都融入自己诗歌创作的横店村,被新的楼房取代。曾经熟悉的一切——起伏的麦浪、门前的水塘、屋后的树林,都不复存在。有人担心她再也写不出诗来,她说自己写的诗确实在变少。
她对成名以后的生活显得若无其事、不动声色,完全不曾汲汲顾影。在发布会上新书发布会上,主持人回顾了她光艳的头衔,她用“呸!”作为回应,大家都笑了,她则对着屏幕上的自己楞了一会神。
曾有一次出租车将她送到在北京西站门口,她需要自己走到候车厅,坐上火车,然后回家。去往候车厅需要上一个长长的台阶,上到一半她摔倒了,但没有人上前拉她一把。惊惶失措的她挣扎了几下没能爬起来,索性坐在台阶上,“如果这个时候感觉不到孤独,那肯定是骗人的。”
在陈家铺平民书局,几位穿露背裙的女生从旁边经过,余秀华好奇又直接,问姑娘的内衣是怎么穿的。那姑娘羞红了脸,假装没听见,一脸尴尬地转身走了。工作人员提醒她,刚才那姑娘可能被吓到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么直接的话。余秀华看着远山喃喃地说,直接点好啊,这样我不会累啊。
成名之后,命运在她的世界里绽放漫天烟火,她被很多人围着,也牵过了很多人的手、表白、调笑、或者像她说的“意淫”。成名后她到了很多地方,见了许多人,但她称自己的成名只是一场意外,当这一阵风过去后,她还是会回到横店村,我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环境,哪怕是孤独的,我也习惯了这种孤独。
她说,我心孤独,一如从前。这些当然都是真实的。
“我心涌悲伤的时候,大口吃饭,这种炫耀,唯有风知道。”她摇摇晃晃的离开,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个背影。生活仍将继续,诗歌也将继续,如同这世上所有的人一样,余秀华的痛苦与纠结也将继续。
“风刮在脸上,如纤细的鞭子,弄得她面部神经愈加紧张。她伸手去,想抓住这些鞭子,显然,不可能。”这是《且在人间》的开篇句。但是她仰起头说,我很快乐,妈妈,我很值得。
6、尾声
“现在已经是诗歌的黄金时代了,网络让诗歌的流传变得轻松,诗歌的总量和质量都是之前所没有的,”杜逊贵,《读品》周刊的主编说到,“你问我下一个李白杜甫什么时候会出现,我也不知道。”他穿着一件普通的冲锋衣薄外套、纯色毛衣牛仔裤,有着一个大肚腩。杜逊贵忽然笑了,“我们现代快报就在新街口,你们可以去看看,离这儿不远。”我看到他的牙齿被烟草熏得发黄,说话的时候看向了别处。
2014年9月30日下午,徐立志从深圳龙华的一栋高楼的17层纵身跃下,死前他发了一条微博,定时在他死后发出,内容是:“新的一天。”徐立志出生于1990年,和余秀华并没有什么关联,硬说要有,那他们都是出生在这个时代的诗人。
法国作家马尔罗说过:“人活着可以接受荒诞,但是,人不能生活在荒诞之中”。同样,诗人可以接受绝望感,我们甚至还可以说,绝望感是一种确证,它提供给诗人一种景观,排除盲目、偏狭、迷拜和无意义的牺牲,赖此确立真实的信仰。在约瑟夫·坎贝尔的神话理论里,所有的故事和英雄从未更迭,它们本质上都是英雄冒险故事的变形。我们也可以仿照这个说法,从另外一个维度上说:所有的故事都是关于逃离荒诞、寻找自由的故事,它们全都是英雄冒险的变形。余秀华成名,除了她的诗歌之外,还因为,她携带了一个追求自由的故事,并用了四十年时间来执行。
所以,这其实不是一个关于诗人的故事,而是一个与自由有关的神话。余秀华获得了一种很难说得清的,晦涩的自由。用那些写在简陋本子上的诗句,和麦田边的静坐,还有乡间小路上摇摇晃晃的行走。
那是人世最扣人心弦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