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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回到C城是因为他的眼。那是一双鹰眼,目光如钩子般紧紧缚住她的神经,她无法动弹,任凭那钩子凭空牵扯出潮水一般的记忆。
那双眼是在她丈夫出事后的第一天夜晚开始出现的,它像个久不登门的远方亲戚,突然闯入她的梦里。那双眼还是那么清澈,像深海一样蓝,一样深邃,倒影深深。
她看到它时,惊惧不已,泪簌簌而落。那是一双有生命的眼,紧紧地盯着她,像在絮絮叨叨,也像是祝福。最终,那眼流下一行清泪,她在那眼泪中再一次看清了他的面孔,英俊,沧桑,像一个历劫而归的将军。
第二天,她便搭乘了去C城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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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去C城的路上时,她的脑海里满是丈夫出事时的脸,破碎的,流血的,挣扎的……目光像淬毒的匕首,深深刺进她的心里。他的嘴唇像鱼一样张合,仿佛在对她说:去找他吧,你个婊子。
和丈夫的七年记忆,徐徐而来。
她的丈夫叫李冰,肥肚腩,络腮胡子,鼻子小的像纽扣,五官极其不协调,乍一看给人一种畸形人的感觉。
李冰是夜班出租司机,每天下午六点接车,凌晨两点收车,拉的客人多是醉醺醺的。倒霉的时候顾客会吐在车里,污秽物发出下水道的味道,让人感觉生活真是糟糕透了。
对李冰来说,每天最幸福的就是收车的时候。回到家洗个热水澡,吃一碗妻子芳煮的牛肉面,然后躺在早已进入梦乡的妻子身边。那种踏实感和欣慰感让一晚上的疲惫一扫而空。
他最大的幸运也是娶了芳。他和芳是经人介绍走在一起的,婚后,他还一直感觉活在梦里,每天睁开眼就可以看见美丽的芳躺在自己身边,没有比这更能让一个男人感到幸福了。
他曾偷偷发誓,一定要让芳过上好日子。所以,小区里其他女人有的东西,芳都有,她们没有的,芳也有。
芳在市区的一家商场工作,朝九晚五,刚结婚的时候,她很不习惯这样的生活。
她下班回来,李冰就去接车了,虽说是住在一起的夫妻,但每天真正一块儿聊聊天的时间几乎没有。
人总是会感觉孤独,尤其是结了婚的女人,而芳还是个结了婚又长年独守空房的女人。
丈夫每个月歇班三天,只有在这三天里,她才真正是个女人。
其余的漫漫长夜,她都用烂长的电视剧来打发。她看电视剧跟她的小姐妹不一样,她们总是快进着看,在有料的地方停下来,可是她喜欢一点点看,猜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男女主角会不会在一起。有时候,她觉得其实自己就是活在电视剧里,丈夫李冰就像是凌晨两点钟的梦一样虚无。
后来,她电视剧也不看了,因为看电视剧也像经营一段感情,需要投入时间,筛选出喜欢的。
她需要交流和陪伴,无疑,这是电视剧给不了的。于是她开始玩QQ,她在网上叫午夜梦回,头像是个风情万种的摩登女郎。
某天,她偶然进了一个单身群,群里都是单身的俊男美女。
进群第一天就有人跟她打招呼。他叫田埂,头像是一张赤裸着上身的英俊男人,肌肉像瓷砖一样贴满胸膛,恍如勋章。
他发来的第一句话是:交个炮友吧!
她在手机那端被这样赤裸裸的挑逗搞得心惊肉跳,只回了个流汗的表情。
对方继续说:一起放鞭炮的朋友!你是不是想多了?连带着一个坏笑。
与其说她被他的幽默打动,不如说这样的挑逗给了她短暂的欢愉。她潜意识里是渴望这样的艳遇的,她的生活多么乏善可陈。
她就这样和田埂相识在网络里。那时她还没有想过要出轨。
日子像翻词典一样,呼啦啦地流逝着。她现在每天都要和田埂腻歪几个小时,好像田埂才是她的丈夫。
晚上七点到九点,她会换上在地摊前淘来的新衣服,像个蹩脚的舞女一样,在她家客厅的电脑前不厌其烦地转圈圈,像个发条娃娃一样滑稽;她会向屏幕里那张年轻英俊的脸抱怨,她的工作有多么无聊,同事有多么可笑,丈夫有多么差劲。其实都是些鸡毛蒜皮,比如她又跟砌在地上的柱子一样,站了一整天,一个单子都没有。
关于她结婚这一点,她在第二次和田埂聊天时就提到了。田埂说他不在乎,他可以等。她因此觉得对不起田埂,尽力满足田埂的一切要求,当然,除了见面。
和田埂相识得越久,她就越觉得丈夫李冰一点优点都没有,肥得像头猪,睡觉磨牙打呼噜,不讲究个人卫生。最重要的是,他一点浪漫细胞都没有。
她开始讨厌李冰,经常为了一地鸡毛的事跟他吵架,夜晚做爱时也坚持要他带套套。
李冰忍无可忍,和她争吵起来。她也毫不示弱,理直气壮地说:我这是为你好,你看看我们,住在租来的房子里,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哪来的钱养孩子……
她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但足以让李冰陷入猝不及防的沉默里。这个时候,李冰常常兴致全消,神情黯然地出去买醉。
她则钻进手机里,把一场没开始的爱做下去。田埂浑厚低沉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我想要你。他们亲吻,他们交缠在一起,直到丈夫李冰大醉而归。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年之久,直到单位派她去C城出差。
她在QQ里告诉田埂,她要去他的城市了。他们一整天都在商量,见了面要做什么?吃饭,逛街,然后去宾馆。
出差那天,她打扮得跟选秀一样,和同事一起去了C城。
一做完工作,她就迫不及待地和田埂见了面。
他穿酒红色衬衫,西裤,整个人看起来比视频里要英俊得多。
事实上,他们见了面后既没有吃饭,也没有逛街,而是直接进了宾馆,噼里啪啦放起了鞭炮。
之后他们依依惜别,再一次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
那是她第一次去他的城。回来后李冰突然说,他下个月就调成白班出车了,言语中喜不自胜。
她却不冷不热地说,嗯,知道了。心不在焉地跟听新闻联播似的。
就是那个时候,李冰开始留意妻子芳的一举一动。
他发现她现在不看那些脑残爱情剧了,一到晚上就抱着手机呵呵笑。
问她在跟谁聊天,她头也不抬地说,闺蜜。
他印象中芳好像没有太亲密的同性朋友,就问:哪个闺蜜?宋宋还是丁丁?
她笑得开花的脸马上跟遭了霜一样,没好气地说:你什么意思?我跟谁聊天有必要跟你汇报吗?
他被呛得出火,口不择言道:你要是心里没鬼,会反应这么大?
她也不生气,反而挤出一抹邪笑来,满是蔑视地说:对,我就是心里有鬼,有本事你去捉啊!
他被彻底激怒了,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不满破膛而出。他伸手去夺她的手机,被她挡回去了。
他们开始互相谩骂,尽拣难听的说。她骂,你就是个窝囊废,活该当乌龟。
他一巴掌响亮地掴过去,她的脸立刻像海绵吸水一样肿胀,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李冰,咱们离婚。
说完她拎起沙发上的包包,夺门而出。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李冰满脑子像有无数蜜蜂嗡嗡作响,他像个倾家荡产的赌徒一样滑倒在地上。冰凉的地板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妻子出轨了,还出得那么理直气壮,好像是他的错一样。
她走在四下吵闹的街上,脸上火辣辣地疼,手机不停地震动,是田埂发来的信息:在吗?在吗?
她没有回复,满脑子都是丈夫狰狞的面孔。
时间像攥在手里的钱,倏忽就空了。李冰颓然地看着指针晃过了12点,他开始担心起妻子来,她会不会出事?还是她去找那个所谓的情人去了?
打电话,没人接,短信也不回。他彻底慌了,也顾不得妻子犯的错了,抄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就下了楼。
他像个疯子似的疾驰在午夜街道上,一辆辆车像擦不燃的火柴一样,与他错肩而过。
他东张西望地寻找妻子的身影,内心越来越忐忑,像揣了只逃亡的小鹿一样,咚咚直跳。
她此刻坐在一家酒吧里,声色犬马的吵闹声让她暂时忘却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朗姆酒的香味让她仿佛看到了田埂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英俊的脸,一双鹰眼炯炯有神……
他还在发疯地行驶着,车速太快,他在拐弯处为了躲避行人,撞向了一堵墙。
温热猩红的液体顺着他的头流下来,像开了闸门的水坝一样,源源不断。
他的眼前开始浮现那个狭小的家,香气四溢的牛肉面,安然入睡的美丽妻子……
他觉得今晚的事其实是一场凌晨两点钟的噩梦,明天一觉醒来,她还在自己身边,他微微一笑,唤了句:芳,晚安,就闭上了眼睛。
她在第二天接到了警察的电话,说她丈夫出了车祸,抢救无效,已死亡。那一刻,她脑子一片空白,她去了医院,领回了丈夫。忍受着亲朋好友的指指点点送了丈夫最后一程。
从墓地回来时,她突然如释重负了,好像凭空瘦了几斤,她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和田埂联系了。
自从丈夫去世,田埂那双眼就不停地出现在她的梦里,她知道她离不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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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已驶进C城站内,她提着行李箱下了车,给田埂发了短信:我现在自由了,来投奔你了。
她又接连发了好几条QQ消息,大致表达了他的等待如今要开花结果了。
田埂却说:我不自由,也只愿毫无指望地等待。然后他的头像就迅速暗了下去,像念书时骤然熄灯的情景,她的心慌乱如杂草。
她知道,自己摸错了牌。
可是她不甘心,她抱着最后一丝侥幸给他发了短信:我在上次的宾馆等你,不见不散。
田埂自知躲不过,倒不如说清楚,如期赴约。
她看到他推门而入时,眼睛像暗淡的灯芯突然被挑亮了,失望也像沉船一般一点点打捞起来。她起身抱住了他,任眼泪大滴大滴地流进他的肩窝。
好了,田埂不耐烦地推开她。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打量着眼前这个憔悴却不失妩媚的女人,心里想:女人都一样贪心,永远想把男人拴在身边。
你以前说,愿意等我,那么现在你还要我吗?芳睁大眼睛看着他问。
别天真了,你是三岁孩子吗?难道上了床就要一生一世吗?幼稚!
顿了顿,田埂接着说,实话告诉你,我有家庭,情人也不止你一个……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苦笑着离开了宾馆。
夜风阵阵袭来,她孤身走在C城。在四下无人的街道,广袤无垠的夜空下,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一刻,她才明白,原来这些年她追逐的不过是一个拥抱,一个充满温暖与力量的拥抱,足以覆盖孤独与寂寞。但能化解冰一样寂寞的,绝不是不停地寻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