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姑娘大抵是傍晚时候粒米不沾,却又执着地连啃带吞食了好些个洋茄子,才会肚儿一阵搅动,血红的汁儿进去,不多久便被肠胃榨干了色儿,澄黄澄黄成了汤又出来。这本是羞于现于纸面上说的事儿,偏这回的里边儿又有好些可说的。
L姑娘如厕已久,可肚腹之物偏是倾不尽,L姑娘的脸色已然和猪肝无异,却也只能站稳脚跟,继续蹲坑。脸色搅动着,时青时紫,可也不妨碍L姑娘一面赌咒再也不要一口气吞食如此多的红果儿,一面又骂着自己不争气的猫儿馋似的快嘴。如此看来,L姑娘仿佛是大彻大悟了。可她接着又想若是出了这臭气熏天的茅厕,定要一口气消灭剩下的所有,省得明日一到,还要再祸害她至此地温习般的重蹲一次。念及此,L姑娘的脑海里波动着波,晃荡了晃,不知觉地汗毛就站了一身。
实际上茅坑L姑娘自然是会再蹲的,只是即便是同一个坑儿,也再遇不上她眼前这一只蝇虫了。
那蝇也不知何时起便躺将在那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六脚朝天,一动不动,僵硬得紧,看起来许是殁了些时辰了。L姑娘本就是多愁善感之人,如今见着这样的小东西在此污浊处无革无裹、无坟无茔便作了尸体,心里不禁生出了几分难过来,实在也是迂得很。然而L姑娘如今处境到底比不得平时,毕竟是在粪所,如厕之事才是顶要紧的,其它的她终是有心也是无力多叹的。
腹中一阵绞结,便催得L姑娘汗珠儿滴滴地落,气儿也吁吁地喘起来。一吸一呼之间竟无意作了那枉死之蝇的救世主,叫它瞬息之间活转过来。L姑娘虽然眼角有所瞥见,但彼时的她正处于千吨一发的紧要关头,眼前偏又遮挂着一层湿嗒嗒的雾帘,她自然是无法看得确切的。只是恍惚之间,那朝着天的六条小腿儿细细分辨来分明是有那么一腿儿伸曲了些许。待L姑娘定睛一看,却又只有茅坑泛起的一阵凶恶的臭气,熏得她直翻眼,仿佛这样便可使那恶臭迅速退散一般。
若是常人,困难重重及此,加之对手无非一只不起眼的蝇虫,即便是有满腔好奇的热血,至此也该凉透了。然而,L姑娘毕竟不是彼侪之辈,虽说按男子年岁计较之,L姑娘也是弱冠的长者了,但她那童真的心性始终未曾改变,倒使得她今日非要同这蝇虫较个高下,仿佛她若是能戳穿这小玩意儿的真面目,便算得上莫大的凯旋了般。如此孩子气的心思,所幸L姑娘所处之厕乃封闭的单间,才使之尚且免于被他人窥视透彻的危险。毕竟一个大姑娘,在便所瞪大了眼珠子,瞻前不顾后地死盯着脚边区区一只僵虫,这要是传扬出去教他人知晓了,必是铺地三尺的笑也不够的,言重了去兴许还要被送进精神病所哩。
再说回这小虫,L姑娘的一口仙气似乎确有起死回生之效。要证明一番倒也不难,只消她故伎重施便是。于是,L姑娘也不吸气,只脖子横着一伸,微微调动丹田之气,一股暖流便袭那蝇虫而去。到底是只无脑的虫子罢了,暖气一熏便受不了了,即时露出破绽来:一、二、三、四连着靠近虫喙的两条近乎不见的短腿儿,各顶各的,没一根儿不在花枝乱颤着。说是被热气熏度的,却又更似把L姑娘的一口空气当作了实在的救命仙草,如此看来,此蝇之举实在徒劳得令人生怜。只是L姑娘初尝到了胜利的喜悦,轻易便不肯罢休。加之本怜它是一只亡蝇,却不料它其量不过一只不求上进的赖皮虫。想着自己竟差点被此等小技雕虫蒙了眼,L姑娘便是半分怜悯都不肯施予这小蝇了,甚至颇有要至之于死地的狠心。
只见她眉头一拧,呼吸微调,便逗弄起这毛头小蝇来。都说逗蝈蝈、蛐蛐儿的才是门技术活儿,以致发展出专门的逗虫把势。而到了L姑娘这里,逗蝇也是如此,甚至还要更为考究:首先一吸不可太长,否则恶臭便要突破L姑娘的神经极限;却也不能太短,不然凝腔之气不足以撼动腹胸朝人的蝇兄。再者,一呼也颇为讲究,过猛则会使蝇兄尸骨无存,这倒教人失了乐趣,L姑娘是断然不肯的;过柔却不能使它见识到人这物种的厉害,因为L姑娘发现她若不费上些力气对付它,它便以为自己安全得很,仍旧一副不闻不动的死相,气得L姑娘牙痒痒。不过好在L姑娘颇有些智慧,反复几次下来,俨然一位资深逗蝇专家的模样,一呼一吸十分娴熟。
L姑娘既已掌握要领,茅厕之中便蔓延开了她的长吁短叹,教这小小虫蝇受尽了磨折。一阵长吁卷过,它的腿脚便把持不住,攀藤似的四下乱舞,可这藤偏又是流风织就的,哪里是这赖皮虫捉留得住的。而紧接着的一口短叹则兀自变换了方向,不往上拂却由下钻入,蝇虫腹背受敌,双翅受袭却只有连番扑地的份儿,怪可怜的,翅拍着地,地撑着翅,力进力出之间,小蝇平添几分辛苦,却只能照旧盘桓在原地。翼下生风却无法乘其而上九万里,果然蝇虫之辈比不得那辽羽鲲鹏。所幸这蝇虫生来便一身黑皮灰甲,否则经L姑娘这百般的羞辱,脸上怕早该掉光颜色,无地自容了。
一刻钟估摸着是有了的,但L姑娘似有不疲之意,要与这刁虫憨玩到底。人性大抵就是如此,一厕见方之地便可见分晓。自己方才坠了一头汗珠子,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泄绝了满腹的苦水,得道之际不容鸡犬与之升天也就罢了,反而急转贪恋上为它者下套,至于不死不休的地步,怎一个羞字了得。 不过,所幸万物皆有其定律,秋收冬藏,水落石出,马疲人倦,各有各的道理。于是L姑娘虽心有余,但力不足也是预料之中的事情。纵使她仍旧乐于折辱这残蝇,却也免不得要停下来歇口气。毕竟,L姑娘为着这小蝇也是动了真气的,一腔杂七杂八不曾倾于人前的怨气、生气、志气、义气、傲气、骨气统统献与这无头小蝇,也算得上是它的福气了,只是如此一来,L姑娘自己只留得一口叹气以生息了。
她双手托着脑袋,把头颅撑得更高些,仿佛这样恶臭便靠近不了她瘫软的鼻翼。她一深一浅地匀着自己的丹田之气,目光扫过四周贴满白砖的墙壁,墙角一圈积着白灰,使得上了年纪的白墙与酱灰的水泥地之间出现了一条灰白的过渡带,而这蝇虫正处于这道黄金分割线上,成了惊弓之蝇。它似乎丝毫没有察觉L姑娘已停止了自己的恶行,仍自顾自地在一片虚无中挥舞着受惊的腿爪。六条曲曲弯弯的细腿蹬着不着地的地,踩着不着天的天,一双灰蒙得不再透明的羽翼与地面来回摩擦,没能生得了风却磨穿出了孔。真是徒劳,L姑娘脑海中蓦地钻出这样的想法,她不禁打了个冷战,汗毛又收紧起来。
便厕之所,向来是蚊蝇积聚之地,它们因粪积而生,沉溺于氨气中死去,一生短暂,在世七日便可当得一个成人的年纪。活着不用劳烦父母,开口便是自力更生地吃食,自己作茧—化蛹—展翅,一气呵成,也没有什么不良的习性,比大多数人都爱干净,完成自己交配的使命,便嗡嗡归于厕地,化作魂灵守护自己的下一代幼蝇。说来倒是让许多人都自愧不如,这其中竟也囊括了方才对只蝇虫百般折难的L姑娘。
蝇还是那一只蝇,黑皮灰甲,张牙舞爪,反倒是L姑娘变换了心迹。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它,分明无翻身之望,却又不肯停下,竟教L姑娘看得心疼起来。L姑娘眉头缠结在一起,似有所思,大概是想到方才她对那蝇虫的种种行径,脸上烧得慌烫出了赭红色。 L姑娘低着头,不去看那陷入由自己制造的困境中的败蝇,只顾不停挠绞手中一团汗湿的手纸。盯着这手纸,她若有所悟,赶忙从厕纸上扯下一小截,学着老人们捻麻线的样子,将扯下的厕纸拧成了一针见宽的灯芯状细条。L姑娘提溜着这细细的灯芯,悬在地上小蝇的腿脚上方,钓鱼似的直把那蝇虫往上提。这既作了钓竿又作了鱼饵的灯芯也没有辜负L姑娘一片苦心,成功诱得六条短腿上钩。那蝇虫攀紧了身前的稻草,双翅使劲儿扑扇,终于一举离开了寒凉的水泥地面。L姑娘小心翼翼地把握着手中的鱼线,一步一步引导着线上的咸鱼,教它翻身。
皇天不负有心人,L姑娘成功了,那蝇虫活过来了,真正的活过来了,不再是只为外界刺激所动的盲虫。L姑娘又乐了,双颊的红淡成了桃色,心中满是喜气。翻身的小蝇沿着墙角蹒跚地爬着,一步一印都烙在L姑娘眼底。L姑娘总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前番之举虽有过错,但亡羊补牢,也算赎了这罪过。
L姑娘一面沾沾自喜,一面为自己善后。大概是在厕所里空蹲太久,气力使光了,双腿也有所麻痹,L姑娘才会在一个猛子起身往外走时偏了步伐,即刻栽倒在墙边。泰山石崩时不闻其音,投石于海不见其波纹,所以L姑娘不偏不倚一脚踏在那蝇虫身上却浑然不知也是可以理解的了。L姑娘扶着墙砖,撑起自己的身子,深吸了口气,摇摇晃晃往外走,步伐像极了那蝇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