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有诗:“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相见不容易,离别更艰难,加之暮春繁花凋零,更添伤感。但是到了李后主这里,却变成了“别时容易见时难”,如果只从字面理解,别时容易,颇有几分纳兰词里“当时只道是寻常”悔意。别时以为还有再见之日,所以轻松,谁知不可再见。李后主词向来能引起私情的共鸣。
今日读田居俭《李煜传》肉袒出城,率众投降的情节,突然发现如果只从私情上理解似乎有些浅薄了,而况这句“别时容易见时难”前面还有“无限江山”四个字,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也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南唐后主,千古词帝,多情才子也好,贪图响乐,纵情声色,苟且偷安也罢,对于李煜而言,都是后人的一厢情愿。李煜身上,政治像薪,文学像火,燃烧了他短暂的42年的生命,这两者本身都是他的生命要素。对于一个饱满的生命来说,用政治和文学将他割裂成两半,是不公平的。
他不像那些软弱无能的君王,让人提到便嗤之以鼻,反而对他充满同情和理解,除了他本身的文学才华——在词上的造诣之外,还有没有些别的因素?他在政治上是否真的是荒唐无度,一败涂地?正如史书记载:赵光义曾问南唐旧臣潘慎修:“李煜果真是一个暗懦无能之辈吗?”潘慎修答道:“假如他真是无能无识之辈,何以能守国十余年?”
从投降赵匡胤这点来说,他的确是无能。作为一国之君,没有拒死抗争便投降,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不能容忍的。至少也证明其在位期间没什么作为。在其位谋其政的思想也适用于一国之君。李煜不思进取,偏安一隅,但是政治规律便是弱肉强食。不主动出击让自己变得强大,结局就只有一个——灭亡。至少,按传统来说,他应该以死明志,才是大节。虽然他曾扬言要带领家眷自焚。可事实上,他投降了。
当然,如果他以死明志,我们今天不能读到《虞美人》《浪淘沙》经典之作。国家不幸诗家幸,在李煜身上尤为明显。所以我们常常将李煜的诗歌分为前后期,以南唐亡国为标志。前期描写奢靡宫廷生活,后期描写亡国的哀愁和痛思。在后期的诗歌中常常出现故国之思,“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在亡国那一刻呢?他又是作何感想?
破阵子
李煜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成为俘虏后回首投降那一刻,李煜想起爷爷李昪建立时的风光,繁华富庶,歌舞升平,干戈未到,四十年来三千里山河国泰民安。
投降这一刻,李煜脑海中可能会闪过这样一个这样的念头:保住这份安宁,而我成为俘虏又有何惧?只是当了俘虏,才知道这耻辱已经消磨完自己的人生。所以仓皇辞庙,必定愧对先祖,离歌悠悠,挥泪而别。面对强大的北宋,他选择了一条不再回到故土的道路。
所以: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写下这句时,他应该会透过小小的窗户,聆听细雨,遥想江宁。莫凭栏不过只是一个动作,内心早已回望千万次,所以反复告诫自己“莫”。
我们常常为李煜这样哀叹:如若他不生于帝王家,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如果他只是一个才子,就是一个幸福的才子。
只是,如若生于寻常百姓家,李煜便早已不是李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