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而别离久,始知相忆深。
——题记
【一条巷,笑语响】
回老家后,闲坐无事,自己拿了钥匙出门,在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地晃悠。
约是长大了,印象里长长的上学路走了没多久,就到了小学门口。正值日暮,余晖给校园披了一层柔软的橙黄,塑胶跑道泛着陈旧的红,教学楼却与记忆里并无不同。
我静静站了一会,转身几步,进了学校旁的一条小巷。
不是上学时间,原本热热闹闹的一条小巷变得安静。道路两侧的荒草稀疏生长,不复旧时茂盛的模样了。多走几步,连杂草的影子也不见,换做两排齐整的灌木。我慢慢走着,想起那些摆摊的小贩们,鼻端仿佛就萦绕了诱人的香气——
小学时,放学后,一些人在学校旁边的几家文具店里继续徜徉,更多人则一窝蜂涌去小巷,抢着排队买零食。彼时我的小钱包还算充裕,便拉着三两好友,一个一个小摊光顾过去,这里买包热热烫烫的炸鸡柳,那里买杯颜色缤纷的鲜果汁,再来一碗汤面;巷子尽头还有一家油炸店,若还想吃,尽可点几串鸡块,或一份薯条。几个小姑娘吃得满嘴流油,嘻嘻哈哈地走完这条不长不短的巷子,便渐渐分道而行,各回各家。
那时的我不尚养生,脑子里的天平上一边是“好吃的”,一边是“被妈妈骂”,孰轻孰重,一眼明了。尽管知道“炸鸡柳的油用很久也不会换”、“花花绿绿的饮料是色素调出来的”、“面料都是方便面”等等,也仍会在放学后乐颠颠地奔向小巷。偏偏有时吃完了,几个人忽然慌起来,一个说“我妈妈是医生对这种气味最敏感了”,一个说“我今天吃太多了,一回家就能被闻出来”,对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紧张。没一会儿,就变得无畏且仗义:“怕什么,大不了就被说几句!”“你就说是被我们拖去的,你妈妈要骂就骂我们好了!”“那你也这么和你妈妈说!”…
不长不短的小巷,余晖脉脉斜照,几个小姑娘的影子长而歪扭,她们偶然回头看见了,笑着跳起来互相追着影子踩。一路追逐嬉闹,笑声伴着日暮微光,一点一点消散在小巷的尽头。
【两条巷,筝笛扬】
小学的时光,悠闲而忙碌。周四周日下午我要学吹笛,好在老师家就在学校附近的巷子里,妈妈便决定让我上完笛子课再回家。因而这两天放学后,我可以安心地在小摊上逛一圈,吃得心满意足了,再去老师家。
老师姓汪,是个看着挺和气的中年男子,据说颇有些名气。颇有名气到什么程度,我并不在乎;我羡慕的,是他拥有很多长短不一、粗细有别的笛子。每每上课,他的手在一排笛子上划过,择一支出来,凑到唇边便能吹出一段悠扬欢悦的调子;他气息悠长,一段吹完,有时都不用换气。我往往既崇拜又自卑地看着听着,眼神黏在他那灵活跳动的十指上:他怎么能掌控得这么好呢?我只要吹稍难的曲子就手忙脚乱,不是按错了,就是吹岔了气。
学笛子的一个半小时,随着我学习渐久,而愈显漫长。我是懒得练习的,回家往往草草吹上半个小时便罢,妈妈若问起:“怎么觉得今天这调子很奇怪,是不是吹错了?”我便瞪眼:“你又没去旁听,怎么就知道我吹错了?你过来看看谱子,明明——就是这样啊!”妈妈没去旁听,也不太懂曲谱,便只让我多练练。直到后来有次妈妈来接我,汪老师说:“孩子学得快,但回来的时候调子吹不准,没有好好练。”妈妈狠狠瞪了我一眼,自此,我的瞎练生涯告了终结。
而周二周六的晚上,照例是属于古筝的。晚饭毕,妈妈便带我赶向林老师的古筝室。路上也照例有教育:“下次吃饭快一点,不要每次都这么赶。”“又要迟到了,你啊…”我抿着嘴,心想:迟点上课,最好早点放学呀。
车子停在小巷里,我冲进琴室:不大的房间,几乎每架古筝后都有了人。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我吐一口气,又忙着缠甲,林老师看看我,长长的指甲在琴弦上拨出一串音符,我很是羡慕:为什么我不缠甲弹琴指尖就会痛呢?
琴声阵阵起,开始上课了。我跟调子跟得仓促,偶尔还要瞄一眼身边的女孩子:下面怎么弹来着?一个不慎,指下又错了。和谐的琴声被破坏,我有些讪讪。
待到下课,我往往是第一个跑出去的。跳皮筋、捉迷藏、三个木头人…女孩子喜欢的游戏,短短十五分钟里都想玩遍。暮色沉沉,小巷的冷清潮湿随着晚风侵上肌肤,给人身在鬼故事里的错觉,一个人没了兴致,大家也都停下来。回头看看古筝室的亮光——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
古筝和笛子,伴随了我很长一段时光。从开头的笨拙,中途的自如,到末尾的厌倦。曾在台下观看乐器表演时满心向往,当自己学习时,只余枯燥不耐。最后我选择放弃。跟老师告别,走出小巷时,我听见汪老师还在吹笛,我听见林老师继续弹琴;笛声清亮,琴声婉和,一声一声,正是我仰慕的悠扬;然而,我却放弃了。
我将两条小巷都走了一遍,林老师仍在教古筝,古筝室里,女孩们反复弹奏着一首似曾相识的曲子。我站在门边,恍惚看见八九岁的自己,摇头晃脑、装模作样,终于慢慢学会了,于是琴声和谐,再无差错。
汪老师也还在吹笛,他许是换了支音色更好的笛子,吹起来时,缠绵舒缓,很是动人。
此时正值日夜交替,残余的日光在小巷里寸寸后退,像一个盛装的女人步步离去,只能看到她迤逦如梦的裙摆。巷里人家的屋顶,与远山几乎同一色泽,空气里带着夜的潮湿,深吸一口,味道清冷。
我一步一步走出小巷,将那些许后悔,以及散漫好动的过往时光,同这悠扬声音,潮湿空气一起,深深地、深深地封存于心。
往事不可追,愿惜眼前时。
【一条巷,岁月长】
最后走到幼儿园的旧址。幼儿园早就搬了,这条本就上了年纪的巷道少了生气,显得更加陈旧。
两边居住的,都是老人家。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爷颤巍巍地端着饭碗,将饭菜细细咀嚼。
一个阿婆怀里抱着一只懒洋洋的猫,一人一猫,仿佛都睡着了。
一个驼了背的老人小心翼翼走在路上,车开过,他让;年轻人走过,他也让。我想他应该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也许只是想去巷子另一头,看看一个老朋友。
其实那个阿婆,我是认识的。幼儿园放学总会路过她家门口,她便冲我呵呵地笑:“小朋友,回家去。”我印象里阿婆的生活清苦而寂寥,如今有猫相伴,不知会不会好一些?
这条巷和住在其中的人都太老了。他们是岁月的遗民,一声不吭地,苟延残喘着。或许有些人,从来都没有走出这条小巷。从来都只在这屋檐下,仰望窄窄的天空。
老人的岁月久长,该是多么寂寞。
忽然有个年轻人快步走过,嘴里叫着“外婆,我回来了”,我回头看,抱着猫的阿婆已经醒来,被那个年轻人扶进屋子去了。
屋瓦上生了青苔,底下显露出青灰的颜色。木板门陈腐,斑驳的油漆字依稀可见。青石板路上的小水坑,不注意一脚踩进去,便溅起污浊的水花。
我回头看,阿婆那一家的屋顶上,已然升起淡淡炊烟,散入空气,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想象着阿婆与年轻人相对闲谈,想象着阿婆微笑时脸上纵横的皱纹,我的心情,忽然也变得很好。
岁月很长,些许温情却足够照亮一个老人寂寥的心田。
成长岁月里,有那么几条小巷,不张扬地安住在记忆里。每一条小巷,都记录了我短暂人生中的某段时光。总要我亲自回来,才能片片捡拾。
我离开了很久,记忆像深埋心间的线,从未断裂,也从未、忘记思念。
已而别离久,始知相忆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