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旅途,我几乎一直在睡觉。
从上海到洪都,中转东京,美国亚特兰大,最后到达目的地。将近四十个小时的旅程,我睡得浑浑噩噩,脑袋一团浆糊。
到达Tegucigalpa是当地中午十一点多,机场坐落于一个山谷之中,四周群山环抱,地形十分险要,几次修筑铁路的尝试都未成功。尽管如此,飞行员还是降落的很漂亮。全机人集体鼓掌。有人开始吹口哨,又笑又吵。
靠窗的lady打开舷窗,眼前变得一片明亮。我转头,只看到绵绵不尽的山脉线。
三毛在1981年来过洪都,她说一路坐车,所见到的洪都拉斯是寂寞而哀愁的。那时候的洪都,两个Lempira等于一美金。时至今日,要25Lempira才等于一美金了。2013年首都Tegucigalpa宣布破产,当地警务人员已有半年之久拿不到工资。然而自经济危机后,当地的治安状况却出奇的良好,因为小偷、强盗已经失去偷盗目标,即便偶尔偷到略微值钱的东西也无法脱手兑换现金。
这是我来洪都之前所看到的报道。
等我疲惫不堪从人群中挤出来时,Ernesto一眼看到我,叫着我的名字,笑着过来亲我脸颊。
Ernesto负责我在洪都工作和生活一切事宜,这个五十多岁的大叔英语并不是很好,但基本可以交流。由于我不会西语,他时常叮嘱我一个人不要到处乱跑。洪都贫困人群占这个国家的百分之七十五到八十,中产阶级只有百分之十五到二十。Ernesto属于这百分之十五之间,他每天带我去昂贵的餐厅吃饭,喝不一样但好喝到要死的饮料,带我去金光闪闪的酒吧听音乐,见他很友好的朋友。他极力向我展示这个国家的好,想尽办法让我开心。我心里很感激。
但是这种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我开始有点烦躁。我并不是不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只是心里莫名有团火,隐约觉得这不是我来之前想象的洪都。
终于有一天,Ernesto突然很对我说,Emma, 今天我要提前送你回去。因为我晚上的课提前了。
我很吃惊,你晚上要去上课吗?
一番交谈下来,我才知道,Ernesto晚上的身份是一名老师。在这座城市的北边,环境险峻,是贫民聚集的地方。洪都政府在山下建了一所学校,老师们基本是义教的性质。课程有很多种,任何人都可以根据自己感兴趣的免费接受教育。
我央求Ernesto, 我能去你学校看看吗!Please! Please!
Ernesto很为难,他拗不过我,最后只说,不要告诉Rafael。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那里不好,Rafael不让我带你去那些不好的地方。
我又问,有多不好。Ernesto说,那里每个人都带着枪。 每个人?我开玩笑说,包括你吗?
Ernesto看着我说,是的。包括我。
I have 16 guns in my house. Maybe more. I can’t remember. Ernesto 比划给我,有6发的,也有20发的。有这么长的,有这么短的。
其实在洪都持枪是禁止的。但是没有办法,每个人都有,你必须保护自己。Ernesto说。
深夜的Tegucigalpa几乎没有行人,一辆辆车子飞奔在浓重的夜色里,一排排老房屋面前竖立着凌乱的电线杆,大多数建筑漆着五颜六色的图案。Ernesto轻车驾熟地拐进一条条暗街小巷,冲上六十度的斜坡,再从四十度的大马路上飞下来。等视野开阔之后,映入眼帘的是远处矗立在黑暗中的山峰,从半山腰到山顶缠绕着杂乱无章的光点,底下整座城市都笼罩在四周山脉微弱的光亮下,所见之处尽是想象不到的璀璨光辉。
我惊叫连连,Ernesto放慢车速让我拍照。
到达学校时,一个黝黑的老人在入口守着。Ernesto把车停在一个巨大的仓库面前。旁边是非常高的草丛,刚下过雨,泥土带着一股潮湿腐臭的味道。仓库大门有一些弹孔,Ernesto指着其中两个孔给我看,孩子们开枪时,我就站在这旁边。
为什么开枪?我问。
Ernesto笑了,很多理由。有时候也不需要理由。
这个仓库是Ernesto的专属课室,如果Ernesto不来开门,学生们就会在其他地方玩耍,直到Ernesto去找他们。
我跟着Ernesto一深一浅的往学校里面走。慢慢的看见更多光,更多人。Ernesto笑着和他们打招呼。Ernesto带我去买水,在一个巴掌大的小店铺里,一个姑娘站在昏暗的灯下不停的打量着我。这里的人喝的是袋装水,包装沾着脏脏的东西,Ernesto擦了擦,递给我,一脸歉意。
这时走过来两个人,穿着士兵装,握着长长的枪。一高一矮,十分年轻。
Ernesto不动声色的把我拉到他后面,用西语和这两个男的交谈。我听不懂。我看着那个高个子,五官还带有点青涩,身上的士兵装也不太合身,但是握枪的姿势很笔直。
他们聊着聊着,高个子突然对着我笑了起来,我也笑,Buenas noches.
并不需要像想象中一样小心翼翼。
学校十分之大,有些教室很安静,一个英俊无比的男生很认真的做着笔记。有些教室很吵闹,有些青少年在门口玩游戏。这里的孩子衣服都是脏脏的,肤色普遍很深,他们的家都在那高高的山上,山上的每一个光点代表着一户人家。他们的父母很少从山上下来,更多人一辈子都在山上度过。而这些孩子们每晚得花一两个小时下山,上完课后再花三个小时回到上面。
我坐在课室最后面,下雨后蚊虫特别多,所以就算再热也不敢开窗。我看着Ernesto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感觉和白天在办公室里吹着空调的Ernesto不太一样。
Ernesto有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份稳定收入不错的工作,人缘极好,满城都是他的朋友。年轻时在洪都读的大学,后来考到墨西哥读研究生,电子专业。前半生满世界各国跑,在东京工作过半年,在欧洲工作过数年,儿子们都在美国,每天都有联系。
他并不是一定要留在洪都。也并不是一定要每周五个晚上,风雨无阻来这里上课。
我问他,你为什么会想到来这里当老师。
事实上能在这里当老师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洪都教育意识和工业基础都十分薄弱,这个作为中美洲最不发达国家之一的城市,也是近几年才有电子光学自动化等专业。
They are hope. Ernesto努力组织英文来表达他的想法,This is my country. We must have hope.
我们聊了很久,这个带着类似英雄梦想的老男人,走过很多繁华的地方,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只有我的国家是这个样子。他在洪都做过很多事情,用了大半生来与这个颓废的时代做抗争。但现在他老了,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
远处星光点点。Ernesto的眼睛里笼罩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夜色。
第二天我们吃完午饭,从餐厅出来。我先上了车,看见路口一个穿着破烂头发长长的男人走向Ernesto, 他们交谈了几句,Erneto摇了摇头。
他要钱,对吗?我问回到车里的Ernesto.
Ernesto 点了点头,他系好安全带,突然叹了口气。
I have no idea. Maybe what he want is drug. Ernesto坐在那儿,这个老男人打开钱包,拿出20Lempira,递给我。
我接过钱,车子经过那个男人的时候我摇下车窗,对他喊:Hey!!
他凑过来,我这才看清他也许是个女的,因为太瘦太脏,我无法很好的辨别。
他喃喃的说,Gracias. Mucha Gracias.
我转头看Ernesto,他专心看前方,刻意的没有看过来。
矮小的房屋和崩坏的路面在车外一闪而过,那些在晚上犹如星光一般点缀着整座城市的贫困人家,在白天看来格外的黯淡,远远望去就像一幅水彩画上无意洒下的点点颜料,小小的,无力的。
You are a great man. 我突然对Ernesto说, A man with a great dream.
车里震着雷鬼音乐,Ernesto没有听清楚,他大声的问我,What?
我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车子飞快的驶往山脉未知的另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