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五年级的语文课上,我们胖胖的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他高举双臂,激动地对我们说:“同学们,让我们尽情放飞想象的翅膀吧!”
他慷慨陈词的模样,无异于《中国合伙人》里的第二个孟晓骏,他们都热切地朝台下的观众高喊着:“我们这代人最重要的是改变!改变身边每个人,改变身边每件事。”当然,还有改变世界。
回到课堂上。当时那节课的作文主题是“写给十年后的自己的一封信”。
题目之乏味和烂俗,想必到了全国上下的中小学生都曾饱受过它的摧残之地步。
但是多么好笑,你去问一个五年级的孩子——他们中的大多数才刚满十一岁——问他们“你的梦想是什么呢?你有没有想过十年后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呢?”
这也许是我们人生启蒙中,与人与己,最早立下的一个“十年为期”——在一个连十年是一个怎么样的维度与概念都不甚清晰的时候。
也许有的语文老师会从讲台上走下来,走到你的旁边,用她那标准的慈祥式的眼神望向你,温柔地对你说:“这个问题大家可要好好想想,要知道你们现在正在写下的,是你们自己的未来呢。”而有的老师可能会摆出一副深不可测的面孔,用略带恐吓的语气对你说:“虽然你们现在还小,但是未来的事没人可以预料,十年后的你如果想实现自己的梦想,那就要从现在开始想!”
在出发点和立意都指向正道之光的情况下,老师们也难以预料自己收上来的作业,到底会呈现出何种奇思妙想。
犹记得当时我的一位女同学,在课堂上朗读自己的文章。小小年纪,她的声音已沾染了些许悲悯色彩。
她读道:“十年后的我,在即将大学毕业的时候,因为在马路上救一个与妈妈走散的小男孩儿,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撞倒。我的生命终结在自己二十一岁那年。我的事迹被报道,我的家人很悲伤,但我的灵魂很满足。”
瞧,一个截然不同的画面,一个与众不同的故事。如果她真的一语成谶,我们全班人,包括台上那个嘴唇逐渐紧抿的语文老师,都将成为她人生十年后灾祸的预言与见证者。
但是没有如果。我们的语文老师再怎么慈祥和善,最终给她的宣判不过是一句僵硬的“回头重写”。那一次他少见地没有宽容,少见地一整节课都阴沉着脸。
“我们没有自由。”当时我趴在书桌上,轻蔑地想。
他甚至都不曾开口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那位女同学会这样想,为什么她不想上清华北大,为什么她不想当女科学家教师和医生,为什么她不想挣很多钱,为什么她不想活到一百岁?
没有人问过她,她也从没再提起。事后,她修改了自己的意愿,说自己立志成为一个“像XX老师那样的好老师”。
那个有着林黛玉般纤细思想和物哀精神的女同学,终于有了自己的“梦想”。
我很替她开心。
所以我撕掉自己作文本上先前的黄色纸页,在新一页的干净纸张上,端端正正地写下“十年后的我——一个即将赴任的外交官”。
多么好的一个职业。
语文老师因此把我的文章张贴在教室后面的墙上,鼓励大家多多向我学习。
在那之后,我升入初中,某节语文课上,我再次遇到了这样的命题作文,又一次十年为期;之后,又有高中的“致十年后的我一封信”;如今,到了大学,辅导员在给我们上就业指导课时,再一次要求我们“闭上眼睛,想想十年后的你梳着什么样的发型、做着什么样的工作、以及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多么乏味且空洞的问题,我已经厌烦到对任何十年不再抱有幻想。
现在我只关心什么时候下课,明天要做的作业有哪些,我这学期能不能拿到口译证,抑或者再长远些,保研还是出国?教师还是口译?房子车子还是票子?
这些就是我现在的,梦想。
那些年幼时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晕染着模糊光晕的念想与美好终于找到了倾诉的出口。这样的声音一经传达,我在万千人之中便立即找到了同伴,我们手挽着手,走在光明大道上,嘴里说着同样的语言同样的事,我再也不曾向她们发问:“小王子居住的星球是怎么样的?那里生长着的,除了玫瑰还有什么?他的小羊夜晚是否会从盒子里跑出来?”
就像小时候那节令我记忆深刻的语文课一样,我跟在时光的背后,一点点地抹去那些年少时的回忆与梦想,最后可经回忆的,只剩下那个落寞的女同学、我被表扬的作文题,以及小王子的B612小行星。
我们都对数字感兴趣。
我们都是大人了。
是大人就要成熟,要精明练达,要能说会道,要学会接受既定的规则与外界的要求,要懂得不该问的别问,不该说的别说。
于是我们懂事地点点头,说:“好的。”
但总是有些不甘心的。
所以我会在晚上十点穿过漆黑的走廊,从自习室里出来时下意识地仰望夜空,惆怅地问自己:“为什么每一天的生活都是这样的?”
所以我会在母亲悉心叮嘱我要多多考证,多多实习的时候,不死心地说上一句:“我就不能先做自己喜欢的事吗?”
所以我会在上课时问那个笑容温柔的白人老师,问她既然马云、马化腾与马克·扎克伯格和埃隆·马斯克在中文层面上都跟“马”姓沾边,那么除去国籍与性格不谈,他们在如今的时代、互联网领域有什么其他显著的区别呢?
多么伟光正且高深的一个问题啊。我问完后便很骄傲地站在那里,等着她的解答。
可她听完后尴尬地笑了笑,并略显无奈地摆摆手,说自己对这几个人了解的并不多。
我看着她明显的窘迫,以及她脸上那种“Why do you always make simple questions complicated?”(你为什么总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呢?)的不解与莫名其妙,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想得太多而无端生事。
明明老师只是按部就班走完流程,明明我们只需要浮光掠影地稍作了解,我们最终的目的是学会考试与演讲不是吗?
这里的课堂是不需要思辨的。
就算需要,也不能信马由缰地将某些问题脱口而出,他们需要的、我们被要求的,是在一个既定的框架里将那些毫无新意的问题翻来覆去两三遍,最后中规中矩不痛不痒地得到解答。
当梦想变成了理想,当理想变成了现实,当现实化为具象的物质,当具象的物质一点点褪去虚伪的外壳,裸露出干瘪的数字,一切竟是这般无趣?
然而与我所谓的“思辨”不同,真正的梦想应该是不需要再三比量与过多思考便可以脱口而出的——那一定是潜藏在我们内心深处确凿无疑的东西。
悲哀之处在于,什么都在飞速变化的时代,那些我们曾经无比坚信的东西都被自己或他人扣上了一顶怀疑主义的帽子,于是我们不停地改换道路,希求找到更多的同伴,共享彼此的信仰。
就像我的同学A与同学B,她们在第一堂课的自我介绍中就明确提出“我的梦想是在三十岁之前实现财务自由”。为什么实现?怎么实现?实现了之后要做什么?
这些统统不重要。
但她们一拍即合,并且商量着这学期结束一定要拿到爱丁堡大学的offer。
我很羡慕她们。
她们的梦想如此清楚明了,如此简单易行,提醒我不该如此犹豫不决,更不该终日忙碌却始终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有时路上偶遇,有时课间交谈,这样的年纪这样的问题总被反复提起,我时常潇洒挥手,笑骂一句:“嘿,别说我了,我可是奔着实现自己梦想去的。哪像你们这群俗人,有梦想吗你们?”
或许有吧?
都有的吧。
真是庆幸,刚到二十岁的年纪,竟可以找到如此多志同道合之人。我们都有相似的梦想。
小学时十年后的我必将成为一个像鲁迅那样的人,嬉笑怒骂改变世界,二十岁的十年后已然梦想着自己可以坐在高端写字楼里,头顶是蓝天白云,脚下是芸芸众生。
难得世界这样大,时代却这般小。
当马克·扎克伯格因Facebook泄露用户信息几次三番被告上法庭绯闻缠身的时候,当马云和马化腾因为业务交叉在互联网世界互相角逐的时候,马斯克已经在研究太阳能发电技术、研发火箭和造电动汽车上几经沉浮。当我们这代人最聪明的大脑,全部在思考如何获取更多流量,如何将公司开遍全世界的时候,过去几十年我们倡导的创新与创业精神已然与资本的力量博弈了成千上百回,而这是一场没有硝烟,但依旧你死我活的零和游戏。
放大了是如此,缩小了亦不过如此。
世界如此,个人亦是如此。我们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我们最终没有改变世界。
但难得的是,我们还有埃隆·马斯克这样的人,即便他们最终也无法改变世界,但最起码可以做到不被世界改变。
对了,今年五月,SpaceX公司研发的火箭搭载两位美国宇航员升空,马斯克再度重上各大媒体的头条。这是他人生中的高光时刻。
让我们祝他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