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你抵过流年


                                               1.

这依然是一个暑热的夏日午后,南澈刚刚结束了一个头昏脑涨的会议,在办公室坐下来。

年轻的助理端来一杯热咖啡,看看她疲惫的神色,悄悄掩了门出去。

在刚刚的中心会议上,作为市场部的总监,南澈和销售部的总监针锋相对,说来说去,无非是业绩下滑,谁的错?

众所周知,今年的市场行情一落千丈,但竞争对手公司还是抢了本公司不说大合同,这也让总经理尼古拉斯非常恼火。

尼古拉斯是法国人,五十岁,南澈并未见识过他的浪漫,却屡屡见识他身上带着德国人的刻板。或许他的血统里有德国人的一部分。

想到老板的那双蓝色眼睛,南澈的头又开始痛了。

她随手拿起手机,刷了一下朋友圈。

无非是美食,美景,美人儿。

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原来是研究生时候的闺蜜于静发的,这妞儿回到母校了,顺便和昔日的老同学合了个影。而合影里,豁然看到智君的脸。

有多久了,这张曾经熟悉的脸庞不曾在她的世界里出现过?

南澈呆呆地沉思着,回忆随着冷气的风扑面而来。


南澈和智君,当年在X大金融系惹人艳羡的一对。

大一时相识,热恋,同时保研,同时拿奖学金,外貌登对,南澈活泼有趣,智君斯文温和。在所有人眼里,他们是永远也不会分开的。

包括南澈,当年的她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们会形同陌路。

十九岁的南澈第一次和智君的相识,是因为公共课。那天的大课是西方经济学。

南澈发现姨妈悄悄拜访,匆忙回宿舍,拜托于静帮忙占位子。

待回到教室,老师已经在讲课,于静的位置在中间,左右都是同学。

南澈实在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干扰其他同学听讲。

可是后排又都是陌生的隔壁班同学,正在尴尬犹豫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小声说:要么,你坐这里吧?南澈转头,一个格子衬衫的男生,白白净净的,正友好地看着她。她匆忙谢过,就此坐下。

因为书也在于静那里,南澈只好呆呆听课,男生把书放在两个人中间。南澈感激地冲他笑笑。

男生做笔记的时候,南澈瞥了一眼,这个男生居然有非常漂亮的正楷,不仅刮目相看。南澈自小在父亲的督促下,习过一点儿书法,对字体好的男生会格外加分。她不仅多看了他两眼。他低头认真写字,似乎根本不知道她在看他。

一堂课结束了,南澈正式对他道谢,打算到于静那边去。于静正好回头冲她招手,看到男生,居然冲他笑了。

回头南澈问:咦,你认识他?

于静笑说:当然了,我们是同乡呀。

就此,南澈也知道了他的名字:智君。

起初,也只是点头之交而已。直到有一次智君在足球比赛中受了伤。

智君热爱踢足球,一次雨后和另一个院系的比赛中,被对方球员踢中了右脚踝,当时几乎无法移动,紧急送往校医院。

于静作为老乡,买了水果去探望。顺道让南澈作陪。

智君和于静的老乡关系比别人更热烙,也是因为同市的老乡实在太少了,在遥远的异乡互相照应会好一些。

智君的腿上五花大绑,看上去很严重。

看到她俩,不好意思地笑了,自嘲道:出师未捷腿先废。

于静打趣他:莫使狗熊泪满襟。

智君又说:作为同乡,我怎么感觉不到一点儿同志的关怀啊?

南澈在一旁说:她永远是言语上冷若冰霜,内心一团火热。

于静问:哎,你吃饭怎么办?现在还不能走动吧?

智君说:体现你火热内心的时候到了。

于静一撇嘴,冲南澈说:你看,你说一句,他就记住了,那你来送饭哦。

玩笑归玩笑,鉴于老乡之情,于静还是承担了免费后勤员的责任,而每次都拉着南澈一起,好做个伴儿。

南澈就是这样和智君熟识起来。

而爱,又是怎样来的呢?哪一个点才是爱开始的节点呢?


                                               2. 

应该是所谓的千禧年之夜吧,于静,南澈和智君一起到市中心的广场,等待倒计时,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三个人被人的洪水冲散,南澈慌了,作为一个一看见地图就迷路的人,在手机通讯尚未普及的年代,对陌生的市中心广场一无所知。

太多人了,都是年轻的脸,却如此陌生。这时候已经近午夜。人群在零点沸腾,而南澈却想哭,她害怕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呢?她只好拼命挤到一个花坛,费力地占据两只脚的空间,希望借助略高的地势来找到于静或者智君。但,太难了,人群密不透风,虽然智君有178的个头,但在这么多人根本不显眼。

等到人群慢慢散去,南澈几乎绝望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到自己的同伴,甚至不知道该去哪里乘车,还有没有末班车,这些她都不知道。她沮丧极了。她看着夜色里这座还不熟悉的城市,害怕得想哭。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哎,正找你呢,总算找到了。

回头一看,竟然是智君。南澈鼻子一酸,不由自主拉住智君的胳膊,说:我以为你们都走了呢。

智君温和地摸摸她的脑袋,说:我一直在找你们,我们去找于静吧。

找于静花了不少时间,但毫无结果,冬天的夜,这么冷,南澈不停地跺脚,智君把围巾解下来戴在南澈的脖子上。

两个人找到附近小店的公用电话,打到南澈宿舍,室友说于静已经回来了,去洗漱了。

两人这才放下心来。

智君带南澈找到末班车的站点,悲剧地发现没有回学校的车子了。

南澈又冷又饿,智君看她一脸疲惫的样子,就说:我们先吃点儿宵夜暖和一下吧。

两人来到粥店,一碗热乎乎的红豆粥下去,南澈总算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那个年代的出租车不像现在这么便捷,而作为学生的他们,几乎还没有打过出租。他们甚至担心夜里的司机会像报纸上说的那样将他们带到黑暗的角落里,悄悄杀害。

两个人都有点儿不知去向。智君提议:我们去网吧吧,那里有暖气,也安全。

南澈想了想,没有更好的办法,还有四五个小时才天亮呢。

在附近找到一个网吧,南澈不知道做点儿什么,就看智君打游戏。

看着看着,居然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智君的外套盖在自己身上,而她居然就这么一直靠在智君的肩膀。

她急忙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智君却淡然地揽过她的肩膀,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南澈一下子蒙了,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哦。

她却不知道该拒绝还是接受,拒绝怕对方难看,接受的话,这是否就是男女朋友呢?

智君看她一脸惶然,笑着说:只是让你睡得舒服点儿,别想多。

南澈还是抬起头,借故去卫生间,躲开了这次尴尬。

不能安睡的夜似乎特别长,南澈默默地想。

智君看她无所事事的样子,就说:我教你打游戏吧。

南澈点点头,于是,笨拙的学生跟着不太熟练的老师玩儿两三个小时的打打杀杀。

时间总算过得比较快,在黎明来临的时候,南澈甚至带着亢奋,央求智君说:再玩儿五分钟。

智君冲她笑笑,默许了。

当他们回到学校,于静第一个跳出来笑着质问:你们两个,昨天晚上去哪儿了?老实交代。

智君帮南澈解了围,解释了始末,才算罢了。

很快,寒假来临。


南澈家在H省,于静和智君在Y省,不顺路,也挺远。说了再见各自回家过年。

在假期里,南澈会想起智君,跟于静通电话的时候,不自觉地会问智君怎么样。却不料来了个坏消息,智君的妈妈得了子宫癌的晚期。南澈替他黯然,总盼着假期再短一些。

智君延长了假期,据说妈妈的情况不太乐观,化疗做过,人需静养。

而南澈看到的智君则是瘦了很多,虽然人总是笑笑的,但仔细看,很牵强。

私下于静跟南澈说,她去过智君家,探望伯母,才发现智君的家境并不宽裕,还有一个读中学的妹妹。母亲的病几乎花光了所有积蓄,下学期的学费估计都很难。

南澈默然,回头再看智君,总忍不住心里的怜惜。

智君的母亲还是在初夏的时候走了。


智君匆忙回家,于静和南澈送他到公车上。南澈看到他憔悴的样子,几乎想拉住他的手,或者给他一个拥抱。但她不敢。而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对智君不是于静对智君那么简单。

智君在家呆了二十天料理后事,并为妹妹办理寄宿。

再回来的时候,南澈正好参加完英语演讲比赛,得了第二名,她借着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请于静,智君吃饭。

看着他瘦削的脸,南澈在心里只希望他能多吃一些。

秋风凉了的时候,智君慢慢从丧母之痛里走了出来,但面临这个学期的学费,虽然有贫困资助,他依然要为生活费担任家教。

南澈的父母也是普通工薪阶层,在教育行业拿着普通的薪水,但承担一个孩子的学费和生活费,勤俭之下,绰绰有余。南澈无法对智君提供直接的帮助,那会伤害他的自尊。反而是,智君并不觉得自己很辛苦,每天笑呵呵地骑着一辆破二手自行车穿梭在不同的家庭里。

十月份是南澈的生日,于静高兴地说,要好好庆祝一下,最好来点儿特别的。三个人商量决定趁着周末去爬山,在山顶野餐。

天气非常好,爬山倒也不觉得累了。智君背着大家的吃喝和野餐垫,健步如飞。两个人在后面直嚷嚷:慢一点哇。

餐点是于静和南澈准备的,智君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盒子,递给南澈说:你一个人的时候再打开吧。于静当然不乐意了:为什么要躲着我啊?什么保密的东西?打开,打开。

南澈拗不过,为难地看看智君,智君笑说:没办法就只好打开咯。

浅蓝的包装纸里,是一个小小的盒子,打开盒子,是一块女士手表。

南澈愣了,心想智君的经济条件,这块表够他一个月生活费了。

于静也有些意外,依然笑哈哈打趣:哇,智君你什么意思啊?上次我生日你可没这么隆重哦。

智君笑着说:我本想不让你知道的。

随后又认真地说:既然打开了,我也不瞒你了。

他看着南澈的眼睛说:南澈,我喜欢你,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女朋友。

南澈万万没想到智君会这样直接表白。于静在一边拍手道:太好了,我一直在等你说这句话呢,南澈,你不会不答应吧。

南澈彻底红了脸,说是不好,说不是也不好,脱口而出:我带手表容易丢哦,已经丢了好几次了。

智君温和地说:没关系,丢了比没有过好。

于静依然在起哄:答应嘛,答应嘛,好歹我也是红娘啊。

南澈突然站起来,走过去,轻轻拥抱了智君。连她自己都这个举动感觉到意外,可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她在心里模拟过很多次,就这样轻轻地抱抱智君,抱抱失去母亲的智君,抱抱那个赶了三份家教疲惫的智君,还有那个给自己在冬夜戴上围巾的智君。

智君满脸洋溢着笑,一下子竟然说不出话来。

于静看着最好的两个朋友,更是乐不可支。

                                              3.

十多年后,南澈想起那天,依然历历在目。那天的风的温度,云彩的样子,树的高度,溪水的深浅,以及智君的笑,还有那个轻轻的温柔的怀抱。

那块表在两年后果不其然地遗失了,同她所有腕表的命运一样。她懊悔了很久,智君反而安慰她:没关系,以后我买更好的给你,你就不舍得丢了。

此后很多年,她不戴手表,考试的时候会带一块儿儿童电子表。

想到这里,有人敲门,南澈回应:请进。

是下属的一个业务经理,有一份广告合同需要她审核。

三十五岁,在一家大型企业做到市场总监的位置,虽说不上非常出色,但也是不错的了。尤其是,尼古拉斯这个老头还对她赏识有加,这也是为什么销售总监莫飞对她觊觎的原因。

南澈收回思绪,将注意力放在手边的文件上。

待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窗外夜幕降临。

南澈居然毫无胃口,她又喝了一杯咖啡,心想今晚又要无眠了。

终于审核完紧急的文件,她想回去泡个澡好好休息了。

下楼取车,遇到莫飞,莫飞是个四十多岁的南方男人,有着南方人的精明和玲珑。一见到南澈,就笑哈哈地说:南总又加班呢,家都不顾了?

南澈笑笑说:莫总也一样呀。

寒暄道别后,南澈开着自己的奥迪TT离开。

回到公寓,甩掉高跟鞋,换上家居服,把自己扔进沙发。安静的房间里只有鱼缸里轻轻的水声。

丈夫郑远还没有回来,估计又加班去了。他总是很忙,他们两个都很忙,这也是为什么结婚四年 仍没有要孩子的主要原因。生了孩子,谁来照顾呢?虽说郑远的妈妈迫不及待想有个孙子带带,但南澈非常清楚,孩子的养育需要父母,否则只生不养也是一种不负责任。

郑远并不认同这种理念,他觉得既然自己的父母有能力带孩子,为什么不呢?

这也是两个人的主要分歧。

想到这里,南澈有点儿头疼。

她想转移注意力,于是打开电视,无聊的肥皂剧和选秀节目铺天盖地。

她想吃点儿什么,但是又不觉得饿,也就没有了动力。索性拿了一些坚果出来,随手拈几个。

可能是太累吧,过了一会儿,她居然睡着了。郑远回来的时候,她睡得正香,但他还是忍不住吵醒她:哎,到床上去睡嘛。

南澈有点儿恼,他打扰了自己的睡眠,默默地洗漱去了。

郑远坐下来看NBA的比赛,开了一罐啤酒,自斟自饮。

南澈默默地躺在床上,听着客厅的声音,半梦半醒地,不知魂飞何处。

当年的智君也热爱看比赛,他们在一起八年,她陪他看过两次世界杯,南澈从一个足球盲变成了伪球迷。以至于分手后那些年,每次看到电视里的球赛,她都恍惚觉得还没有分开。

当年为什么分开呢?似乎都有些记不得了。

轻松美好的大学时光,齐头并进的研究生三年。毕业后,智君留校读博,南澈却想出去混社会。

她对未知的领域充满好奇,她想去看看。这一看,就回不了头了。

工作,出差,加班,曾经理所当然地认为两个人不会分开,所以也没有将结婚证书当做一回事。

南澈越来越贵的衣衫裙子首饰,智君十年如一日的格子衬衫牛仔裤。

南澈越来越多的饭局应酬,智君在教研室写文章。

有人在追求南澈,有学妹爱慕智君。当他们无意中发现彼此的受欢迎证据,似乎有些东西变得不太一样。

可能是因为那个南澈忘记的恋爱八周年纪念日,可能是因为智君喝醉有个女孩送他回来的晚上,总之,有些东西不太一样了。

但谁也没有说破,南澈的公司正好搬到离智君学校很远的地方,她也决定搬家。

他们依然没有将分手说破,他们等着对方,等着有一个人来斩断,或者等着一个人来主动弥合。

慢慢地,打给南澈的电话经常占线,南澈偶尔去探望智君会看到他整齐的房间明显有人收拾过。

最后,是南澈在短信里,发了五个字:我们分手吧。

一切就此戛然而止。智君没有回复,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如石沉大海。

起初,南澈不以为意,她想不就是分手嘛,别人都能熬过去,我也能。

而伤痛却是越来越清晰,尤其是当她总在追求者身上看到智君的影子,他的笑容,格子衬衫,匀称的178身高,温和的笑,甚至是他踢球的背影,这一切都与眼前和她吃饭喝咖啡的人重叠起来,变得模糊不堪。

于静曾经试图调解过他们的关系,但他们谁都坚持着自己的阵地,似乎一不小心就会丧权辱国。

最后,于静也放弃了,她分别对南澈和智君说:总有一天,你们俩会后悔的。

南澈不知道自己是否后悔,她不敢后悔。她怕一后悔,那天的云朵全都散了。

智君是在分手第三年结婚的,和另一个人,不是他的学妹。

南澈在智君结婚后又过两年,遇到郑远。

                                               4.

郑远第一次见到南澈,就说:咦,你好像我的初恋。南澈心想这个搭讪真俗套。但戏剧的是,后来两个人在工作接触后,居然慢慢滋生了好感,尤其是,当一次公司旅游,大家都在一起打牌,郑远守着电视入迷地看篮球比赛,南澈一下子模糊了视线,这个样子真像智君呢,那个入迷的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他们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郑远悄悄找到新工作,在职场上和南澈划清了界限。

之后就是淡淡的求婚,婚礼。

到了婚姻第四年,一切停顿了,各自忙碌,家像宾馆,很少亲吻,偶尔拥抱。像很多其他夫妻一样。

想到这里,南澈叹了口气。却不知道叹息什么。手机来电,屏幕上出现了于静的笑脸,南澈笑着接起电话。

“嗨,你在家了吗?”

“是呢,躺在床上想你呢。”南澈开玩笑。

“哼,假的吧,不晓得你想谁呢。”于静也是玩笑惯了的。“你知道吗?今天,我和智君去爬山了,就是你生日我们爬的山。”

南澈一愣,不晓得该怎么接话。索性沉默了。

“智君变了好多,似乎比以前沉默。他离婚了。”

“啊!",南澈一下子彻底清醒了。

“恩,听其他同学说是他女方出轨。唉,太没想到了。”于静在那边叹息。

“那,那,他好么?”南澈不晓得该怎么说。

“还是有些消沉,你知道的,他一直在学校,圈子也很小,离婚就成了大事了。”

后面的聊天,南澈记不得了,只是草草挂了电话。

                                   

她的联系人里有智君的电话,他的号码这么多年没变过。但她从分手后只在他生日时候发过信息而已。

她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先点击通话,却又放下。

正好,郑远进来了,看她醒着,就问:饿了么?

她胡乱点点头。

郑远说:我也有点儿饿,一起出去吃点儿宵夜?

她很疲惫,但还是默默地跟他出门了。

夜风终于凉爽,两人去了附近的台湾牛肉面,南澈有心事,只吃了一点点。

郑远看她意兴阑珊的样子说:有啥事儿不开心吧?

南澈忙说:啊,没有,没有,就是有点儿累。

郑远笑笑,没说什么。这可能是认识四年来的默契,当她说没什么的时候他往往就保持了沉默。

默默吃完宵夜,一路走回家。夜色里灯火辉煌,一瞬间南澈不知道身在何处。

接下来的几天,南澈总在想是否应该给智君打个电话,哪怕只是朋友间的问候。

但是她非常犹豫,她把这种犹豫在微信上告诉了于静。

于静一边儿乐呵呵地在家烤着面包,一边儿和她语音聊天。

“我说南小姐,如果你想问候,就发个短信嘛,怕什么呢?”

“不太好吧?”

“对谁不太好?你还是他?你担心郑远?“

”不全是。“

”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们的事儿早翻片儿了,纯粹就是一普通朋友,想那么多干啥呢?“

”我再想想吧“。

这么一想就是大半个月过去了,在她几乎要将这件事儿搁置起来的时候,智君居然主动打了电话给她。

那天晚上,她加完班正打算回家,电话响了,一看是智君。她就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不知道这会是怎样一次谈话。

自分手以后,智君从未主动与她联络过。

她曾经在最初的几年疯狂地希望来来电界面看到智君的名字,她曾经把这个号码一次次放入黑名单好让自己死心,最终又释放出来,她也曾经写了长长的message,最终又一键删除不留痕迹。

而现在,他来了。我该说些什么呢?南澈恍惚了。

她还是接了电话。

智君的声音略有些低沉:嗨,你最近好吗?

是说好呢还是不好呢?最终说了:还好吧。

沉默。或许他也没想好该说什么吧。

”你到家了吗?“

”还在办公室呢。“

”经常加班要注意身体啊。“

他应该是从于静那里知道自己总加班吧。

”谢谢。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刚和同事吃了饭喝了点酒回来,就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

难怪声音有点儿怪怪的。

沉默。

”今天突然想起大学时候,我们去爬山那次,然后就特别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南澈心下一颤,掩饰道:”婚姻嘛,都那样子。“

”以前觉得我们一定是可以一辈子在一起的,不知道怎么的,就走散了。好多次,想打电话给你,一想到你有丈夫,我有妻子,就觉得不应该。我去过你的城市出差,但不敢告诉你,我怕我会去找你。“

南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有一点点酸涩,这种酸涩在心里蔓延开来,一直到她的眼睛。

”其实,也并不是想和你怎样,只是想起以前,心里特别希望你能生活的幸福,有人宠你,爱你,不会伤害你。当年我还是太不懂事,不知道主动找你,不知道如何去争取,结果丢了我们的感情。后来我想,不管怎样,只要你幸福地生活着,和其他人在一起我也很开心。“

南澈收不住了,眼泪悄悄出来了。她轻声说:”都过去了,我也只希望你能好好地生活。如果,你觉得不开心,随时可以和我打电话,但不要总是喝酒。“

智君可能真的有点儿醉了,后面的话就是模糊不清的,没有头绪,南澈道了再见,挂掉电话。

她愣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万家灯火,不知身在何处,魂该归何处。

分手六年后,她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

曾经分手那一年,在无数个夜里,她等他的电话,等到心碎,等他给她一点点他曾爱她的证明,可是没有。她一个人在绝望的黑夜里穿行。现在想起来,仍有些熟悉的疼痛。而现在,她终于等到了,这个电话,来的却是这么晚。

这个证明,又是如此让人心痛。

南澈呆呆地坐着,也不想回家。她害怕她的神色被郑远看破。郑远是个看破不说破的人,一向如此。她反而害怕他这样。

在和郑远恋爱的初期,她曾淡淡聊起过那段往事。郑远也就理解地一笑而过。

谁的心里没有一个无法忘记的人呢?

                                         5.

她曾经恨过智君,但又深深眷恋过,最终这种感情完全说不清了。

只是,她知道,从19岁到现在,她的回忆里他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那晚,南澈很晚到家。郑远也没有打她的电话。

南澈已经习惯两人之间这种礼貌性的距离。

她几乎没有吃饭,就匆匆睡了。

又过两天,智君发了一条消息:后天,去Z城开会,可否见一面?

南澈毫不犹豫地回了一个好字。

她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这样利索。

智君来那天,下了雨,约好地点南澈开车不是很熟悉,她叫了出租。

出租车到了智君定的西餐厅,那张熟悉的脸挨着临街的玻璃,南澈一眼就认出来了。

丝毫没变,甚至没有其他中年男人的发福。

她不敢看第二眼。

进门匆匆坐下,慢慢才平静下来。

不知道怎样开场白,智君说:这里的牛排据说很不错。

南澈喜欢吃牛肉,从小就喜欢。这是她的固定标签。

南澈抬眼看他:现在过得怎样?

智君说:你应该听说我已经离了。

南澈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努力开了个玩笑:恭喜你,自由了。

智君尴尬地笑笑,说:我妻子,不,前妻一直说我不在状态。

南澈沉默了。

开始上菜。

两人聊了曾经共同认识的一些同学,气氛渐渐暖热。

饭后茶饮,智君依然问都没问帮她点了热可可,这是她青春年代里最爱的饮品,当时几乎是奢侈品。

智君问:以前的胃病,好些了吗?

南澈呆了呆,这个老胃病早好了,连她自己都忘记了,当年曾经在智君的陪同下去了好几次医院检查胃,做令人发指的胃镜。她说:你还记得,早已经好了。

智君黯然说:有些东西,想忘记,反而记得更清楚。你似乎变得话少了。

南澈故作轻松说:以前的话都被我讲完了。

是啊,那时候的智君最喜欢听女朋友叽叽咕咕地讲这话,大大小小的事儿,她经常咯咯咯地笑起来,似乎生活简单的不得了。而现在,她多少有些变了,眉眼之间多了沉着冷静,以及察言观色。

他们双方都不确定这次会面的目的,会面在八点半结束。智君打车送南澈回家。

车窗外是辉煌的夜色,智君说起那次千禧年之夜,两个人冻傻了的人,在简易的火锅店吃夜宵。

一晃就是十几年了。


车子到南澈楼下,和智君道别。

进了家门,刚坐下,郑远回来了,看看她的脸色说:吃过了?

南澈说:恩。

便洗漱了。她不太想多说话,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曾经,在她将所有往事释怀的时候,她真的非常希望智君能幸福地和另一个人生活在一起。

每个真挚地爱过的恋人都曾经这样祝福过对方。

可是,显然,他没有过上她希望的生活。

每个人都是茫茫宇宙里的微尘,形色匆匆地走在自己的轨迹上。

而她和智君曾经都以为彼此是对方的唯一和永恒,依然在人群里走散。

现在,她过着不好不坏的婚姻。而他结束了婚姻,某种程度上,这个结束是因为那段无法完全释怀的往事。

南澈今天见到他,没有心潮澎湃,相反很平静,只是一直觉得恍然若梦,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她没有别的想法,更不存在对郑远的愧疚。她的婚姻已慢慢进入一滩静水,唯一能引起波澜的或许是一个孩子。

她一直忙,或许忙是最好的借口,她是担心自己不能够完全负责另一个生命。她怕可能的变数会影响到孩子的成长,潜意识里,她对感情已经没有了青春少年时候的安全感。

隔日,郑远去X城出差,南澈居然悄悄松了一口气。她再也不用刻意掩饰自己的心不在焉。


日子变得更自由,想加班就到很晚,想休息就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每次她想换到客房或者客厅躺一晚,郑远就会有微词。

南澈未再主动与智君联系。似乎也没有理由联系。

日子淡淡的不漏痕迹。

有一天加班要离开的时候,取车的转角听到有人在讲电话,一听,是莫飞。她下意识停下脚步。

素日里的莫飞成熟练达八面玲珑心机颇重,这无意中竟然听到他失控地怒吼:你不要再说了!我很烦你现在这个样子!不想过你可以离婚,少给我打电话。

南澈很为难,想着是否要退回去,避免给莫飞知道她听到过什么。

她悄悄上了楼,在卫生间磨蹭一会儿,再下来,莫飞的车已经走了。

第二天见到莫飞,她尽量自然地打招呼。莫飞倒是一副老样子,公事公办的问候,但显然他昨晚没有睡好,略略的黑眼圈,南澈是很敏感的。

她心想,素日听同事讲他夫妻恩爱,想来也是有所粉饰的。每个人的生活都像一只苹果,内里的破损虫蛀谁也说不清楚。

南澈一直有些好奇,能让莫飞情绪失控的会是什么事情。

有一天和HR经理私下聊天,八卦的间隙才知道,莫飞正在和太太离婚,具体原因无非是性格不合。

南澈想,性格不合似乎是所有问题的挡箭牌,可能出轨,可能夫妻生活不协调,可能家庭暴力,可能因为孩子问题,公平礼貌期间,性格不合是最好的理由。

南澈想,如何自己和郑远某天离婚了,或许真的是性格不合呢。

郑远回来了,南澈的随意生活也恢复了日常。

日子重复着,似乎可以无尽过下去。

                                            6.

直到有一天,在一个周末的晚餐后,郑远主动帮南澈煮了一杯花茶,认真地对她说:我想好好谈一谈。

南澈有些意外。

郑远继续说:我想要个孩子,你呢?

南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拿工作做借口:现在还是有些忙哦。

郑远不放过:怀孕了你可以休假在家,病假。

南澈万没想到他这么迫切。

郑远又说:我们再等下去,年龄就太大了。

南澈认为他说得很对。但心里总有些说不上来想拒绝的理由。

她说:给我两天时间想一想,好吗?

郑远答应。

南澈只好找于静,于静一语中的:你是不是还想着智君。

南澈讶然,说:不是了,早就翻篇儿了。

于静问:那是为什么呢?

南澈想了想,说:或许,我怕失去吧。

郑远也有一个谈了许多年的女朋友,在去法国读博后两年,投奔了欧洲男人。郑远当时和南澈相遇,两人完全是惺惺相惜,但惜完之后,内心各自也悄悄留了一点儿空间。这是成年人的心照不宣。

这点空间也成了一段不长不远的距离。

南澈喜欢孩子,她曾被父母珍爱,也期待有个三口的幸福家庭。

恋爱的时候,她曾和智君商量,以后生一对儿女,女儿像南澈,儿子像智君。那时候她觉得恋爱一定是永远的,一定是白头偕老的。

她突然很想问问智君,当日为什么不曾主动。想到可能的理由,她还是放弃了。

或许当年,我们内心都有一些不太能明说的不确定吧。我们以为的可以抵达内心只是一种自以为是。

于静倒是一直很幸福,想得少的人更容易幸福吧。她大学毕业才谈的恋爱,反而是最早结婚的,然后生育,一切简单平凡顺理成章。而她似乎也很少在某些情景里纠结过,没有爱不爱,爱得够不够,她觉得生活不就是这样嘛,找个感觉差不多的人,结个差不多的婚,一辈子很快就过去了。

别人永远无法给你婚姻的答案。

两天很快就过去,南澈依然没有答案。郑远看得出她的犹豫,什么也没说,只是变得有些沉默。

空气日渐凝重,谁也不再提生孩子的事情。

南澈加班越来越晚,郑远的出差越来越多。甚至房间都需要阿姨一周两次的清洁。两个人周末共同清理房间的习惯慢慢被遗忘。

在一起的时候,空气越来越稀薄。

南澈觉得郑远没什么错,错的应该是自己。

终于有一天,郑远回来匆忙放下包又出去,南澈想顺手帮他洗掉出差带回来的衣服。却不小心掉出来一管口红,香奈儿的,玫红,用过一小段时间了。而她是从没使用过这个颜色的。

她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最终还是把的衣物和那管口红放回原处。

从此她反而轻松一些,偶尔可以跟郑远开个玩笑。

郑远越来越忙,每天要十一点多才能回来。

南澈除了上班,回家,去老地方喝喝咖啡,看看书,并未增加新的活动。

她也并不觉得无聊。

只是,每每想起这段婚姻,她不知道是不是该主动做点什么。

在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的时候,郑远已经打定了主意。

那天是周末,南澈磨蹭到很晚才起床。郑远在阳台抽烟。

南澈煮了咖啡,两个人对坐下来。

郑远开口道:我们还是分开吧,房子留给你,财产我们一直没有共用,还是各自保留吧。

南澈有些意外,被人提出分开,心里多少有些挫败。她问:就因为我不生孩子吗?

郑远犹豫了一下说:不完全是,是因为别人有了我的孩子。

南澈设想过这一天,但情绪还是有些失控。

在一起这几年,他们之间虽然不似初恋般亲近,但还是有温存。

现在这一切要被夺走,虽为鸡肋,但还是疼的。

南澈回了房间。坐在床上发呆。

想了好久,她走出来,平静地对郑远说:那你什么时候搬走?

协议离婚办完,南澈很快就一个人了。

                       

没有一个同事知道。她只是请了假,说要去旅行。

她的旅行不过是回到大学的校园,在附近找了个宾馆,一个人去爬了山,一个人去食堂吃了几顿饭,一个人在教室里看那些年轻人们上自习。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一直到最后一天,她才发了短信给于静:我一个人在学校。我离婚了。

于静很快回了电话,免不了一阵惊诧。

但事已至此,也无需多言了。

南澈要回家的那天,站在校门口,试图留一张照片。当她拿起手机,告诉路人拍照的按键,却在镜头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憔悴的智君微微笑着看向她。

她不知道该走向前,还是一动也不动。

智君走了过来,笑着对她说:唉,你不穿高跟鞋看起来还是像学生呀。

南澈笑了,她在那一瞬间看到时光穿越到了从前。

这十多年,他们似乎做了一场梦。

梦醒的时候,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南澈从没想过去问为何当初他不挽留,智君也不曾打听为什么她要离婚。

他们只是在一起,小心地将过去的碎片一点点捡起,粘成一幅总动人的画面。

今天的南澈不是当日的那个,今天的智君也早已改变。

他们心知肚明,因为失而复得,因此对对方无限宽容。爱有了充分滋养的空间,突飞猛进。

南澈卖了房子,换了工作。临走那天,莫飞来跟她道别,说:没想到你会走。南澈心想:这样以后就不会有人和你争辩了呀。嘴上说道:分分合合才是正常。莫飞一愣,沉默一会儿说:是啊,所以我离婚了。南澈呆了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告诉自己,或许,他这么精明的人,多少已经知道她的事情。

南澈说道:有时候,离婚是往对的方向去。

莫飞诚挚的和她道了别。

南澈没有过多犹豫,在历经分分合合,看遍他人的婚姻之后,她可以舍弃的很多,而想留下来的则很少。

她去了智君的城市,那里没有太多繁华的商场,却有可以散步的小山。古树朴素,鸟鸣啾啾。

虽然收入折了大半,高龄没有生育,南澈却丝毫不觉得为难。

与其在一个没有爱人的城市里,和旅客一样。

不如现在手里拥有的这点东西,足够了。

生活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就是牵手走过一个又一个平淡的山丘,偶尔抬头能看到澄明的天上有几片云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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