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醉客。
他日日斜卧陋榻,酒不离手。他是曾经的“侠客”。他微微眯眼,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离
三月杏花微雨落。微雨的日子,是他与四儿的相逢。去年的今日,刚解决几个彪悍山贼的他,偶入一间民舍讨水喝,堂屋里莽撞的小丫头差点与他撞个满怀。娥眉尖尖,明眸流转,四儿身上染着杏花的清芬,携着春天的明媚奔来。
他是一个侠客,吃完了水就该赶路了。他还要匡扶正义、平定江湖,儿女情长不过是镜花水月,风过了,徒留一池影碎。
抹干嘴角的水痕,他躬身道谢,大步离开,身侧宝刀寒光凛凛,划过一道流星的逝痕。
“大侠,等等,你有物件落下了。”清音悦耳,如环佩叮当在他心房敲荡。
他扭头,暼见翠色地一帘裙角,泥痕轻渍。四儿双颊微红,细汗涔涔,手里卧着小小的一只青瓷瓶,是前日行商那儿得的金疮药。他的心不自禁动了动,正如背上那道蜿蜒刀疤的疼。
此后,他时不时地绕路白石庄,这里青山环抱樱草香,袅娜少女凭栏望。四儿终是盼来了她的意中郎。
他发乎情,止于礼,恍若无视四儿期盼的追随目光。少女心事,他岂会不知,只是,手上还有生意未了。他决定,了结这桩就此收手,从此就地开家武馆,收百十弟子,等着他们叫师父师娘。
星辰周转,霜寒而降,须臾三月春又至,他疾步而行,又心生踟蹰,他的四儿,披着寒凉月光,是否还在等待那只未归的青鸟。
别
和煦的暖阳,宛如四儿的柔语,却不期逼出一身热燥。树叶的微光,恰似璀璨的明眸,却倏尔化为冷眼森森。他推开屋门,浮尘满落,已是伊人不在。
邻居张婶拉他进屋,与他一一道来。原来自他离去不久,里正之子看上了四儿,誓要纳她做妾。四儿自是不肯,然四儿爹娘不敢得罪里正,还是允了。四儿终日以泪洗面,不知何处寻他,又怕连累爹娘,数月前被迎进了门。
不承想正房娘子量小善妒,见四儿生得貌美,颇得夫婿欢心,便命人伺机给她灌了红花。四儿从此不能生育,失了盼头,身上又不见大好,不日便香消玉殒。
二老年岁大了,遭此丧女之痛,一蹶不振,相继亡故。
物是人非事事休。他望向窗外,天已暗了,灰色的天幕寂静地凝滞着,恍若一年前那个离开的薄暮。他的心也迟暮了,春天走了。
他的心头被一团雨雾哽住了。呼吸化为凝结的雨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他的心,冲刷着野地的荒芜。草枯了,花也谢了,土色的泥泞溅湿了绛红的如意祥云,那是四儿为他绣的靴履纹样。
他踉跄地踱出,脚步沉缓。市集到了,人声鼎沸,摊位上火红的灯笼摇曳着,四儿在向他招手。四儿,四儿还在!小贩忙露出笑脸,殷勤招呼:“客官,您看这都是最时兴的样式,买件回去送娘子吧,包她喜欢!”
他的目光被一堆金玉之中的一支小小发簪吸引了。通体洁白的玉身,饰以翠色的步摇,这只发簪很衬四儿。他目光黯了黯,本打算提亲之时送予四儿,与之结发,白首相携。奈何光阴一载,已是暗换浮生。
思
他掏出几两碎银,默然接过发簪,将其置于怀中。源源不断地热量熨贴着,使其化为心头滚烫的烙铁。
远方青帘高悬,缥缥缈缈,夜的市集烟容已露。酒肆丝弦锵锵,欢歌嚷嚷,貌美胡姬春风笑。金樽雪盏满溢,玉壶酒瓮既陈。昏饮数杯入腹,但求一醉。
云翳消散,四儿的朱颜是三月春红。暖阳澄澈,照拂一汪碧水,倒映人影依依。他与四儿于湖边的山石上对坐着,相顾无言。
“大哥,你这一去,何时回来?”
“四儿,待我将这趟镖走完,拿到赏银便会回来娶你。”
“大哥,这是我为你做的靴子,你且收下,四儿等你。”
他双手接过,玄青的毡面上刺绣着祥云朵朵,水浪一般。拇指摩挲着那匀净的针脚,某种情愫从心湖泛起,他紧紧拥住了四儿。
辞别之时已到,他拿起包袱,面色恢复了往日寒霜。“大哥,保重!”四儿的嘱咐依稀响于耳畔。
梦停在了这里。他开始日日饮酒,贪杯买醉。杏的娇姿落尽,风絮飘残,他怎忍独自醒来。
夜雨萧萧,荷叶送秋。他已不再是昔日的侠客。
忘
酒饮尽了。他悠悠忽忽,穿于闹市。前面人头攒动,叫好声不断,是跑江湖的杂耍班子。逢场作戏罢了。他本欲走开,眼前却冒出一个粉衫倩影,笑盈盈地望着他。
刚这女子与同伴正表演“顶竿”。其同伴头顶一百尺长竿,饰以滚着明黄边儿的朱红中幡。幡随风动,女子莲步轻踮,顺着幡旗飞身而上,幡不离身,竿不落地,看得出是个练家子。
“大侠,给点赏钱吧。”女子微微颔首,手中捧着一只粗糙的半釉小碗。
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他轻放入碗中,厚厚的钢胚被撞出清脆的声响。
入了酒肆,他往酒觥中盛满了酒,就欲付钱离开。他想回到自己的方寸之地,一个人执杯痛饮。四儿,也不想为周遭所扰吧。
行至湘侯桥,却见方才的粉衫少女一行人正在树下歇脚。那少女似认出了他,冲他微微一笑。
他愣了愣,这少女笑靥如花,梨涡隐现,与四儿颇有几分相似。
“大侠前往何处?今日天气燥热,不妨来树阴处歇息片刻。”少女见他怔神,遂主动致意。
“小女子杏珍,籍贯成都眉州人士。随阿爹来此地卖艺,大侠无事可来捧场。”杏珍似是看出了他的郁结。
他喉头动了动,还是应下了,不知为何,这少女让他有种无以推辞的心软。
不想失信于人,他无事了便会前去帮杏珍凑个热闹,一来二去,也渐熟络了。
“明日我们就要离去了,这一壶酒是阿爹从波斯胡商那儿得的,产自西域,名毗梨勒。”人群散了,杏珍坐于石阶,从包袱里取出一只铜制高脚酒壶,上面嵌着珐琅花卉。
“此酒是稀罕之物,你留与阿爹饮吧。”
“大侠,你且收下吧,阿爹年岁大了,不宜多饮。”杏珍将酒壶送至他面前,又补上一句:“若它能令你忘却前尘旧事,你可愿意?”
忆
胸口的发簪实而沉,那里收藏着他与四儿的昔日点滴。旧忆熹微,却是覆雪红梅,疏影暗香可抵料峭春寒。
四儿赠靴予他,定是已将他视为夫君了吧。然而他终负了她。他时常想,若他不做大侠,勤恳务农,是否可与四儿早早成婚,一生厮守?
幼时的他遭逢兵乱。村庄为国贼所劫,百姓皆食枣菜,饿殍遍野。他饥不可堪,母亲只是在旁默默流泪。自此他决意学好武艺,救济世人。
多年来他行侠江湖,却护不住心爱女子。是他的错还是宿命的错过?
“阿爹想将我许给师兄。”杏珍的声音把他从骤停的时光中拉了回来。
“你愿吗?”
杏珍不语。那只精巧的酒壶还搁在他脚边。他举起酒壶,一饮而尽。苦涩之意直冲咽喉,待咽下即有回甘之味袭来。
“明日我便遣媒人与你阿爹提亲。”他不可再负了眼前的杏珍。
三月后,杏珍的花轿被迎进了门。拜堂礼毕,他执彩球绸带引着他的新娘入洞房。用秤杆轻挑盖头,鲜妍的面容竟与四儿重合。
他忆起了那壶毗梨勒。四儿是种在他心田的杏花,纵然春尽也是繁枝落雪。这缕暗香安抚着他萧瑟的心,从此不再风雨。
安
成亲之后,他与杏珍就在白石庄安顿了下来。南北武馆张罗着开张了。红布掀开露出青檐之上的乌漆牌匾,炮仗声声燃尽团团的升腾白烟。宴课的桌椅已经摆好,来客在恭喜声中依次入座。
杏珍殷勤地帮忙招呼,她是个能干的,忙前忙后从无半句怨言。虽与四儿一般俏丽灵动,然两人还是多有不同。他记得四儿喜好甜口,每次为她带来万隆楼的玉露团,透花糍,都令小丫头欣喜雀跃。而杏珍许是因地域之故,最尚滋味,性子也是泼辣大方。
他们的屋舍在武馆后院,周围栽了几株杏树,下设小几,他偶尔与杏珍在此小酌。武馆的生意日益兴盛,弟子们相互切磋,他与杏珍在旁鞭策指教。
又是一年暮春。这日,结束白日操劳,他与杏珍如往常般安然歇下。
黑暗中,四儿正等着他,身后是飒飒地风声。他追过去,伸手触摸那个笑容,却将手心握成了拳,空气从指间穿流而出。恍惚间,四儿行远了,他出声唤她,却见电光火石间气象忽变。
他来到了一片葳蕤地碧草上,日光飞洒,百花繁红,上面立着一只纤瘦小蝶,翅上布满五色斑斓。蝴蝶轻盈流连,漫舞缤纷。如此嬉戏片刻,似是倦了,便展翅蹁跹而去,划过一道黛蓝流光。
夜半,他起身寻水喝,屋外春雨敲窗。他望见枕边的杏珍,心中蓦地涌上万千柔情。拂曙已至,他与杏珍携手而出,只见杏花已零落大半,将小几与石凳铺上厚厚的雪白。
“娘子,昨日刚得了壶好酒,陪为夫饮一杯吧。”
“乐意之至,夫君。”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