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年味 | 甜甜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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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上课铃响起时,捉迷藏的一众男生呼啸着冲向教室,在残破的石头台阶上挤成一团。韩老师杵着大扫把立在庙门口,像极了年画上的凶恶门神。

大雪后的操场一片狼籍,化了的泥水飞溅,把残存的雪染成黑色,偶尔露出一小片儿黄草根的地面,和斑秃长癣的脑门儿一样,看一眼都膈应。

半大小子相互推搡着,争着把厚棉鞋底儿上的泥浆蹭到台阶棱上,这是韩老师的命令,也唯有这样,破砖块铺成的教室地面才不致于泥浆成河。

所有的孩子都端坐在教室里以后,韩老师才开始“唰唰”地扫着台阶。这是必须得做的事儿,否则一堂课结束,台阶上的泥浆冻成冰,人人都得摔个半死不活。

旧寺庙改建的小学,院落空旷,教室里的煤球炉燃得正旺,疯跑过后的孩子们很快打起盹来,让韩老师不得不数次用教鞭“啪啪”地敲着黑板。

我瞪大着眼睛,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和韩老师的理解不同,我当然并不是多喜欢听讲,而是费尽力气对抗十个脚趾头的奇痒。

一个冬天过了快一半,我的脚上还是穿着那双白球鞋,胶皮底和帆布接壤的边永远浸着泥浆,早已染成了褐色。

棉鞋小了,就留给了弟弟,舅妈总说得空就给我做双新的,可直到十个脚趾长满了冻疮,棉鞋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不过,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和我的计划相比,冻疮算个屁。

“甜甜,这把瓜子给你。别都给鼻涕虫吃了啊……”刘军趁我收拾书包的时候,往我的棉袄兜里塞了一大把瓜子。他一直信誓旦旦要我做他媳妇,动不动塞瓜子给我。那些原本脆香的炒瓜子被他的汗手捂了半天,我才不会吃呢。弟弟倒是喜欢得很,他总是饿,而我哪有闲钱解决他的饥饿问题。

刚想到这里,他就溜达到了我的教室,“姐!”他的大嗓门听起来底气十足,真不知道他的嘴巴底下通到肚子里的胃是不是接错了。

一准儿盯着我鼓鼓囊囊的棉袄兜,他眼睛冒着光,“姐,瓜子吗?咱们什么时候能吃上糖炒栗子啊?”

我给了他脑门一个弹指,刚好看见两条清鼻涕被他“呲溜”一声吸进了鼻腔。叹了口气,我扯着他斜跨的军绿书包带子,离开了小学的庙宇。

放学后我没有回家,把兜里的瓜子都塞给了弟弟,还有我的书包。他虽然永远吃不饱,但力气还算有,嘴巴也严,绝对不会把我到合作社搬货挣钱的事情说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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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素娟,今晚上给甜甜上药,她的冻疮又厉害了!没几天就过年了,你看要不要干脆给她买一双吧,哪有闲工夫做啊?”里屋传来大舅舅压低的声音,可惜还是被我听见了。没办法,我困得要命,可是被京万红药膏裹着的脚指头又痒又疼,忍不住的时候我就揉揉外面的纱布,结果手指头也是一股怪味。

“还有两天学校就放假了,不是我没时间,是你妈纳的鞋底子总也做不得。这丫头才十岁,那脚丫子都快赶上我的大小了。看她那长腿,肯定还得长呢,奔着她爸爸那一米八五的个子长,明年鞋又得换。咱家的工业劵还得留着给你,你整天搬煤,鞋底磨得忒快。”大舅妈的语速极快,也和我想象中说得完全一样。我叹了口气,眼角有些发痒。不是因为棉鞋没有着落,而是因为我再次发现,我已经快记不住爸爸的样子了!

五年了吧,我的爸爸妈妈都没有回来过,他们在西山林垦大队工作,这是大舅舅说的。每一年的春节,他们似乎都有希望回来,但每一次大舅舅都告诉我们,他们还没有攒够回家的车票。我不知道西山在哪里,应该就是太阳落山的地方。以前我相信那里的确很远,车票也一定很贵,可是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相信这种骗小孩的谎言了。

去年开春的时候,外公走了,外婆因此而跌了一跤,摔断了股骨头,在医院里一直躺到穿上单衣,一条腿吊在架子上,看着让人后背发麻。听大舅妈和邻居王二宝的妈聊天,手术花了很多钱,以至于大舅舅不得不申请做连班,他在煤站工作,装卸蜂窝煤、煤球,连班虽然累,但收入高,可以让日子不那么艰难。

我原本以为外公、外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爸爸妈妈怎么都会回来一趟,但是直到外婆可以一瘸一拐地下地干活了,他们的影子也没有出现。

小平房的外间黑乎乎的,只有蜂窝煤炉子的炉盘间隙里透出猩红的光。脚趾头终于不怎么痒了,可鼻子却痒得不行。自从外婆腿瘸了,她就移到最靠近炉子的一侧,方便下床。我的那双鞋底子纳了一多半,就被放在了一旁的簸箕里。马上放假了,在体校训练的大表哥也要回来了。外婆忙着给他、我和弟弟做新棉裤、棉袄,这也是每一年最重要的事情。

弟弟早就蜷在我身旁睡得酣畅,他肉乎乎的后背拱在我的胳膊窝里,天冷的时候,我就不再推他。三年前的某一个冬天,就是被我推出了被窝,他发了一场高烧,病好了之后落下了鼻炎,永远拖着两条鼻涕。

对此,我挺内疚,那次他在医院呆了好几天,住到我以为他会死掉,住到我偷偷哭了好几次。弟弟两岁的时候,我们的爸爸妈妈就去了西山,和我相比,他只能通过墙上挂着的那张扁平的照片来想象他们的样子,比我可怜多了。

因为鼻炎,弟弟常年会打呼噜,和外婆的一唱一和,偶尔还会停歇几秒,然后“吱“的一声长喘气,宣布他还活着。我的鼻子也堵了,还好眼角只是痒了一会儿。

里屋已经没了声响,院子里北风吹得正猛。今早上学时,前院的居委会干部刘大爷还在挨家挨户检查,下达防火指示。去年光是年前的鞭炮,就烧毁了胡同口的一连片房子。就凭借今年这肆虐的风,一旦雪住了,天气马上干燥得放火花,放炮竹还真不是什么让人省心的事儿。

睡不着觉,我索性偷偷摸出被窝,把手悄悄地伸向床头的架子。从外婆的针线簸箕、我们的书包和杂乱的家伙儿什中间穿过,一直摸到一个包袱。包袱不大,又冷又硬,却让我很是满意。那是我的包袱,里面的每一件东西都是我的至宝。每天总得摩挲几遍,也得弟弟求我,我才让他只许看、不许碰。

黑暗完全不是障碍,我轻松熟练地把包袱拽进了被窝,一点响动都没有发出。包袱皮碰到了我裸露的胳膊,激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竟让我心里产生一种满足的美妙感觉。

用不着打开包袱,我揪开一个小角,食指和中指钻进去,夹住一个小铝制盒子,轻轻地拽出来。盒子是用来装消毒棉球的,好像是外公的遗物,我已经记不太清楚。盒子前面有一个小盖子,稍微用力就可以抠开。

盒子里只有一件东西,是一枚硬币,一分钱的硬币,银色的新币,两面都被我摩挲得亮晶晶的。弟弟一直对此心怀嫉妒,但我知道他不敢动,因为他明白这枚硬币对我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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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真是着了刘大爷的道,转过天的一个星期,一片雪花都没有飘落。老大的太阳从东晃到西,好像是被风吹得挂不住似的。气温倒是回暖了不少,路两边成了黑水沟,一汪又一汪的积雪白天化成汤,晚上再结成冰渣子。

胡同里弥漫着火药的味道,混在泥水里的鞭炮残骸到处都是,扫大街的大扫帚“哗啦哗啦”响个不停。时不时有三五成群的半大小子呼啸而过,窜天猴炸得街边的老头老太太破口大骂。

卖瓜子的小贩最近总是乐呵呵的,也突然变得慈祥起来。五分钱一大把的瓜子给足了,还会饶粒花生什么的,把弟弟乐得笑开了花,整日里唱着"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

冒着被大舅妈骂的风险,我天天“野”在外面,离我的计划时日不多,我心里也急得火烧火燎。顾不得那么多考虑,虽然心疼,还是用钱换了瓜子堵住弟弟的嘴,这光景可是容不得半点差池。

合作社里人山人海,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喧闹。王叔叔整个人都糊满了面粉,几天来一直和富强粉玩命。一百公斤的面粉袋子拆开,一家一户地过称,有的人家买一斤,有的人家一斤半,多了不行,少了更麻烦。先是双手沾满面粉,然后胳膊、肩膀、直到头顶,看得我总是偷偷地乐。

和粮食柜台的滑稽不同,猪肉海鲜柜台从两天前就挪到了院子里,我还帮着搬过冰冻的黄花鱼和带鱼。从一早上就开始排起了长队,来得早的自然可以挑选大的,一年一次的特供,家家户户就指望着靠此装点年夜饭呢。

“甜甜,”身后响起王主任的声音,他是合作社的领导,我当初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磨到他同意了我的帮忙,其实我自己也清楚,这样的帮忙也算不上真正的帮忙。合作社卖掉的汽水瓶,我帮着归拢到后身的仓库一角,把所有的瓶盖倒进一个铁盒子;废弃的纸箱子踩瘪,一个挨着一个摞成一堆;报纸、牛皮绳、皮筋也是一样。

说白了,我就是个废品收集员,能帮的忙不多,合作社其实也根本不需要,不过,我态度好,不拍脏,犄角旮旯大人收拾不到的,我也照样可以规整。哪里缺人临时看看柜台,我也随叫随到。就凭着这些,我时不时可以赚个五分一毛,偶尔还能得到两毛钱。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这真是意想不到的美差。

当然了,我去的这家合作社可不是我住的那片,否则分分钟就能传到学校和大舅家,我不能让那些碎嘴皮的老娘们坏了我的好差事,即便每天多跑半小时的路,也是值得的。

合作社关门的时候,我意外地得到了一个红灯笼,彩纸糊的,一棱一棱的叠成一个薄片,轻轻一扯,就展开成了一个圆筒。上面交叉的铁丝中央穿过一根竹竿,挑在手上,风一吹,底上的红丝线穗子就飘飘扬扬的。如果点一根蜡烛,插在中央,就成了一盏真正的灯笼。曲折的红纸上有大大的金黄色福字,透着喜兴。我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很有些爱不释手。

这个白得到的灯笼底下破了一块,一角红纸咧开来,我知道这才是送给我的真正原因,但我还是很开心,白得的礼物要还是挑三拣四,那就太不知足了。

转过街口,“轰”一声闷响,紧接着一阵小孩子的欢呼,空气里有香甜的气味飘过来。我咽了口吐沫,不用猜都知道,那是走街串巷的爆米花。排队的人一人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冒着白烟的大黑锅里倒出来白花花的爆米花,让我突然饿到脚下发虚。

我快步走出胡同,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说什么也不能消耗在没用的零食上。大街上已经亮起了路灯,我注意到早上还是光秃秃的路灯杆上,贴上了红色、绿色的标语,“要讲科学,不要封建迷信;要勤俭持家,不要铺张浪费;要参加正当文娱活动,不要到处游荡;要坚持生产工作,不要班前喝酒”的春节“四要四不要”,让我读了老半天。想想还在街上游荡的我,不由得心里发笑。

“姐!”离得老远,弟弟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我连忙迎上去,心里很是起急。这里离我们居住的大杂院还有三条街,弟弟从未在天黑以后一个人跑这么远。我已经十岁了,个头也高,可弟弟才七岁,要是遇到个歹人可咋办!

扯过他的棉袄,捏住已经漫过嘴唇的两条鼻涕用力甩到地上,我差一点扇他嘴巴子。没想到他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呜呜”地哭起来,着实吓了我一跳。

弟弟虽然经常被我嫌弃,偶尔被我欺负,但他心里明白我有多爱他。他也哭,有时候哭得我心烦意乱,但他只有在受了极大的惊吓时,才会扑到我怀里。

搂着他才到我胸口的脑袋,他裸露着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我,冰冷异常。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渐渐弱了声音,而我发现自己的脸上居然也挂着眼泪。

没法不流眼泪,弟弟的右手腕划破了一道口子,足有两三个公分长,天冷血止得快,可棉袄的袖口已经染红了一片。他的额头也破了,隐藏在棉帽子里面,我才没有立刻看到。

即便伤得这么惨,他的怀里还是揣着那个搪瓷缸子,在扑到我怀里时搁到了我的胳膊。里面是已经凉透了的饺子,其中的一个咬破了一角,里面露出了一枚硬币的边。

我终于恍然大悟,今天是小年啊。难怪昨天大舅妈忙活着扫完了房子、贴了窗花和对联,特意把门帘也换成了刚编好的新帘子。不用说,这钱饺子也是今天的晚饭,因为大舅的夜班连白班而早早吃了,整件事都被我忘得一干二净。

弟弟去年没吃到饺子钱,难过了好久好久,我不小心泄露的计划,也以他没有饺子钱而被我拒之门外。因为这一层缘故,他才偷着跑出来,傻子似的端着吃了一半的饺子。在路上的冰面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划破了额头和手腕,饺子也险些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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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当我和弟弟一起坐上开往西山的长途汽车时,我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这个计划准备了一年之久,原本被设计了千百遍的详图,却因为弟弟的饺子钱和那被冰棱划破的伤口而彻底改变。事实上,仿佛是早就期待着这样的奇迹,我终于明白自己是舍不得和弟弟分离的。

去年的春节,年三十的守岁时,当全院的老少爷们、大妈大婶和孩子们在街上欢天喜地地放炮时,我和弟弟在厨房的角落里抱头痛哭。又盼了一年,又一次失望!

小舅舅全家从内蒙古回来过年,二姨全家从上海也赶了回来,外公的身体已经很差,却也在年三十颤颤巍巍地和大伙儿吃了团年饭。我不明白,西山虽然听起来是个遥不可及的名字,但很小的时候我去过,不过是迷糊了一小觉的距离,连火车都用不着搭。可是,我的爸爸妈妈却没有回来,尽管每一年大舅舅都说“下一年吧……”。

和我的难过不同,弟弟是绝望。当二姨抱着他的时候,我就看到了他眼里的泪珠,我也知道他想到了妈妈。我拒绝了二姨的亲热,她和照片里笑容灿烂的妈妈太像,我无法容忍。

外公家的规矩,年三十的钟声响起的那一刻,饺子必得出锅,热腾腾的猪肉白菜馅饺子,无论多少人分食,就只有六个钱饺子。小孩子当然最渴望,眼睛滴溜溜转着,期待着能够凭借从不存在的蛛丝马迹,发现一个,给自己带来额外的几块压岁钱。

我成了那个幸运儿,吃到了一枚一分钱硬币。二姨没能抱成我,似乎也很难过。她塞给我一个红纸包,里面居然有五元钱!我几乎惊呆了!这可是我第一次拥有五毛钱以上的财富。

弟弟没能吃到钱饺子,终于忍不住哭了一鼻子,他倒还算硬气,眼泪愣是挺到了只剩下我们姐弟二人的时候。

看着车窗外不断闪过的枯树枝子和仍旧积着雪的草丛,我在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几天的打算。这一年,我一共攒下来二十二元六毛八,原本我一个人跑趟西山是足够的了。可是现在多了一个弟弟,多了一张车票和吃饭的嘴,我便不那么肯定够不够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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