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死的时候,只有赵广才一个人在病房里。他随手按响报警器,眼睛盯着平坦的心电图,琢磨着按电视剧里的说法,村长这会儿该是死透了。可他弄不明白,村长刚才说的话并没预示着他就要死了,“你二舅家那坛酒好像还有些吧,下次来给我捎上点,馋。”赵广才不能够理解,怎么这句话说完村长就嗝屁了呢,怕不是这心电图坏了?他想抬头瞧个仔细,可眼前早已人头攒动,满眼都是白大褂和粉色的护士服,一众人叽叽呱呱的,手忙脚乱。哇呀一声,赵广才被炸个清醒,只见村长老婆从病房门口扑腾到人群里,一下压在了村长的病床上,可怜村长只剩两只瘦脚露在外面。瞬时间,病房里的嘈杂声都消散了,只剩得村长老婆的嚎叫,听得刺耳揪心,恨不能塞住了她那张嘴。
"祝家嫂子,你就别哭了,人已去,节哀顺变吧。"一个戴眼镜白大褂大声说道,两只眉毛早已揪成一团。他刚说完,村长老婆就停止哭号,白大褂没想到自己的言论这么有用,脸上反倒有点挂不住,于是上前拍了拍村长老婆:"祝家嫂子,早点回去休息,节哀顺变。"
话音刚落,又听哇呀一声,村长老婆炸开了声:"没良心啊!你们这群没良心的人啊!我家老祝一辈子忙死忙活就是为了这个村子啊!临老死在了黑心的医院呐!遇到个黑心的医生呐!病没咋治,反倒给你送到阎王老爷那去了啊!我可怜的老祝啊!"
声声刺耳,只见那白大褂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手想上前制止村长老婆,可来来回回晃了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来。只得回头看着身后的同事,看了半天,终于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女护士摆了摆手:"来,散了散了啊,给家属留点时间啊,散了散了!"一众人便架着红白相间的白大褂离开病房,村长老婆的哭喊声越发大了起来,好像遇上了世间最黑心的医院。门口看热闹的人听得久了也耳乏,陆陆续续散了去,赵广才见村长老婆伤心便往后退了退也想走了。脚刚踏出门半步,便被村长老婆的大手一把抓了回去。只见村长老婆红着个眼,把他拉到了病房最角落的地方,以最小的声音说道:
"广才啊,现在就你我两个人,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祝姨,啥意思啊?"
"哎哟,还能有啥啊?你祝叔,临走前跟你说啥了?"
赵广才看着村长老婆瞪红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好像等着赵广才从嘴里吐出点钱来,他觉得有点气短,于是微喘了口气:
"他说,你二舅家那坛酒好像还有些吧,下次来给我捎上点,馋。"
"还有呢?"
"没啦。"
村长老婆瞪红的眼睛越发红了,就差喷出火来。
"好你个赵广才啊,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想独吞我家家产!枉你叔生前对你那么好啊!哎哟我苦命的老头子啊!"村长老婆继续哭号了起来。赵广才云里雾里,只被吵得头疼,想走又走不脱,门口的人儿又聚集了过来。赵广才被那一声声的嚎骂激得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好似被刚才的白大褂附了体。终于,村长老婆的一双大手又抓了过来:"走,赵广才,咱们回村里评评理!"
赵广才从来都没想过村里有一天能为了他开大会。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来了,而他此刻正站在村长平时站着的台子上。
"你二舅家那坛酒好像还有点,下次捎点给我,馋。"
"还有呢!"村支书王大爷正吧唧着烟草,坐在台子边上,一声呵斥,底下的嘀咕声都安静了些。
"没…没了啊。"赵广才感到腿有点发虚。
"不可能!"王支书嘭一声站了起来,"一个人都要死了,怎么还会惦记着酒呐!说吧,赵广才,你想要村里什么好处,我们给你还不成嘛!"
"哎哟!王支书啊,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啊!我们家老祝泉下有知,那还不得气死!"村长老婆在人群里炸了起来。
赵广才!道理我都讲遍了,你怎么就是不听呐!村长一辈子兢兢业业也就留下了那么个保险柜,你说他死了怎么可能一个人都不告诉呐!当时除了你也没别人呐!你就说吧,密码到底是多少!"
"王叔啊,我真不知道!"赵广才低着头,从嗓子眼儿里挤出这么一句。
"谁是你叔啊!别瞎攀亲戚!告诉你,赵广才,你这是自掘死路!你说你爸妈死得早,村子里谁不照顾你两下啊!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以后村子里,谁都保不住你!"王支书中气十足,一副领导的派头,等着赵广才主动认错,说出密码。可赵广才除了脸色白了之外,愣是啥也没说出口。人群开始躁动,大家叽叽呱呱商讨着,只听一人大喊:"支书啊!要不把保险柜锯了吧!"
"嗯…"王支书闷哼了一声,好像在做决策。
"那可使不得,我们家老祝买这个的时候花了不少钱呢!锯坏了谁陪给我!"村长老婆反对了起来。
"嗯…"王支书又哼了一声,好像有点两难。
"祝家嫂子,你得想想这里面的东西可比保险柜值钱多了!"又是那一声喊。
村长老婆不吭声,犹豫着。
"这样吧,嫂子,我们先把它给锯了,断了赵广才的念想,回头我上报给国家,让政府给咱们补贴一个!你看怎么样?"王支书说完还瞪了瞪站在一边的赵广才。
"行吧。"村长老婆长叹了口气,又翻了一眼赵广才,这眼神好似所有的事故都来自赵广才,包括村长的死。
赵广才的头更低了,几个好事的青年已经去村长家拿来保险柜和一把电锯。
"赵广才!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说不说,密码是多少!"王支书举着电锯指着赵广才,只怕下一秒便劈了下去。
"真的,真没说啥!"赵广才就差憋出泪来了。
"哼!"王支书大哼一声便大刀阔斧地走向了保险柜。
嗞嗞嗞嗞,电锯下去,群众都伸出了个脑袋,想要看看村长这么多年到底存了什么宝贝。
"小心着点!老王!别锯坏里面东西!"村长老婆话音刚落,咯哒一声,保险柜的顶已经被锯走了。所有人一拥而上,只见那空荡荡的保险柜里躺着两本书,《党员守则》,还有一本外文书,谁也不知道写的啥。
"嫂子,你们家老祝还会外文呐!"王支书举着两本书说。
"不会啊,没听他说过啊。"村长老婆掩不住脸上失望。
"说不定这书啊,是古董,很有收藏价值!"王支书将书放到了村长老婆手上,"嫂子,你明天赶紧去镇上找个专家看看!一般的书,老祝绝对不会放在保险柜里!"
此话一说,村长老婆觉得很有道理,便将书捧在了怀里往人群外面走。已然忘了赵广才的存在。
倒是王支书回过头拍了一下赵广才:"看!小伙子!邪恶是永远战胜不了正义的。"他说完,等了等,台下响起了稀疏的掌声,于是转身扬长而去,留得赵广才一人晾在台上,周围的人也都散了。赵广才站在台上也不知道下去还是不下去的好。
"赵广才。"隔壁村孔二狗摸爬了上来。给赵广才递了跟烟卷,赵广才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放在嘴上。
"我说,你们家村长到底说啥了?"孔二狗吸了口烟,眯着眼睛问。
"哎呀,别难为我了,真的啥也没说!"赵广才也猛吸了一口。
"按道理不会啊!一个人都要死了,怎么还会惦记着酒呐!"孔二狗也犯了愁,"哎!他不会是给你什么暗示了吧?"
"什么暗示啊?"
"密码,密码的暗示!"孔二狗一脸兴奋,又不得不压低了声音。
"什么意思,你是说密码跟我二舅有关?"赵广才一头雾水。
"有可能,你想啊,他谁家酒不惦记,怎么非得你二舅家呐,你二舅平时在城里打工吧,没见他和村长喝过酒啊,绝对有问题!"孔二狗越说越带劲。
"好像是,我二舅不怎么回来,家里就我舅母一个人。"赵广才又吸了一口,"可是,村里都把保险柜给开开了,我还要密码干嘛呀!"
"傻呀,证明你的清白啊,"孔二狗一脸打抱不平的样子,说得赵广才心里一热,孔二狗又压低了嗓子:"你二舅家住哪儿啊?"
赵广才看了一眼周围,凑到孔二狗耳边说:"祝家村179号。"
赵广才一共就去过他二舅家两次,平时不怎么来往,对二舅最深的映像就是他有个顶漂亮的老婆。这一次,按孔二狗的说法,得偷偷的去,再得找到他二舅的酒坛子。赵广才在月光里摸索着,祝家村179号的蓝色门牌子被月亮照得发了光,在发黑的木门上特别显眼。他推了推老旧的木门,竟然就推了开来。他往院子里走去,直奔二舅家的地下仓库,二舅酿的酒全都放在那,以前小时候来的时候总想进去看看,没想到今天却是以这种方式进去的。赵广才走到洞口,只有一扇木门,二舅在的时候还会放块石头。他打开通向地下室的木门,一阵酒香飘了出来。赵广才聂着手脚走了进去,底下一片漆黑,他打了个手电照着路。没过多久就摸到了平坦的地,他直起身子往前走,就见没多几步,一个几个人才能围住的大酒缸子出现在他面前。赵广才吸了口气,心里佩服着二舅,竟然酿了这么多酒,可是二舅不在,这些酒怎么没封起来。赵广才顾不得多想,他绕着酒缸走了几圈,什么异样也没发现,他转身想走,可是一想到白天村里大会的场景,他又挪不动步子。说不定在酒缸里面。赵广才想了一会决定爬上去看看。费了半天劲刚爬了上去,还没来得及细看,只听门口传来一声女人的笑声,一听就是二舅的老婆。随后有人打开了木门。赵广才连忙熄了手电,整个人伏在酒缸边上。又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闷哼了两声,听起来像是王支书,接着那个女人咯咯又笑了几声,两个人好像停在楼梯上,传来一阵吧唧嘴的声音。
"哎哟,停下停下,看把你给急的。"二舅母说话了。男人那边还是没有声响。女人突然又扑哧笑了起来,一阵清脆,笑了很久终于缓了口气:"哎,你知道祝村长保险柜里的外文书是啥吗?"又是一阵清脆,"哈哈,是前几年他去市里开会,会上发的宣传手册,讲的好像是保护水资源的!哎哟,你瞧他老婆那个傻样!"女人从咯咯笑变成了哈哈笑,怎么也停不了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男人说话了,就是王支书。
"我可不什么都知道嘛,他那年开会就带了我。"女人娇喘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以后,你的什么事儿我也都知道。"
赵广才死的时候说了比村长更少的话:"哎哟。"他跌到酒缸里的时候想着,估计这辈子的酒也要喝个够了,只是不知道村里人又该怎么说他了。想到这,他扑腾了起来,恨不能一个跟头翻坐起来,然后用手电明晃晃地照着王支书和二舅母,然后用和王支书一样响亮的声音问他:"王德贵!你还有什么好交代的!"可是他就是摸不到酒缸沿子,嘴里被那醉人的酒给灌满了,眼前开始变得发白,好像月光照到了这地下室里来,他又想着,为什么祝家村179号的门牌子会新得发亮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