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我狠狠打过一架

我上小学的时候,似乎很流行留级。

升了二年级,我们班里少了好几个熟悉的留级生同时,又多了好几个陌生的留级生。其中新来的留级生中有个最显眼的,是一个叫张维民的大男生,他比我们班所有人都高大健壮,整整比瘦小的我高出去一半,年龄也比我大了近一半,十三岁了。他留着比班里男生都长的头发,每天早晨来了,象个乱糟糟的刚被老母鸡刨过的鸡窝,高高地蓬着,显得他更高了。他浑身痞气,动不动就打人,打了人后就得意地笑了,呲出满口的大黄牙,班里的男生都很怕他,下课了都小心翼翼敬鬼神而远之,不敢跟他玩,他一个人没意思,就欺负女生玩,下课时间毕竟少,他主要的欺侮对象就成了他倒霉的同桌。

他坐在第一排,就在我的前面,他的同桌是一个美丽怯弱的小女孩,那个小女孩肌肤胜雪,面若桃花,现在想来,真是个美人胚子,那时,并无这样的审美意识,只觉好看,但被他欺侮得好不凄惨。那时两人共用一个长条桌,他常常把她所有的东西推下地去,自己象一只大鸟似的张开膀子趴在课桌上占据所有地方,还像捶打一面破鼓似的捶打她纤细修长的小身体,把她白嫩细长的小手抓得鲜血淋漓,我在后面看着,心惊肉跳,惨不忍睹,常常听着听着课吓得闭了眼睛。

后来有一回,他打那个小姑娘太厉害了吧,人家的妈妈终于找了来,然后老师叫来了他的家长,是一个粗壮的男子,传说当着个什么官,还能管上老师转正的事。当时我们的班主任是个瘦削的年轻男子,刚刚十九岁,是学校的代教,比张维民看起来高不了多少,大不了多少。这是后来我听和老师同一办公室的大姐说的。张维民的父亲向女孩妈妈说了好话,可是等到人家走了,他的父亲立刻换上一副领导语重心长的样子,对我们的小老师说,那个女孩学习不好,影响了他儿子的学习,他要求给他儿子换个座位,他们家五个女儿就这一个宝贝儿子,要老师照顾照顾。那时节,社会风气还没有这样势利败坏,但我们那个正等着急于转正的小老师还是答应了他。

然后下节课,他成了我的同桌,我的噩梦从此降临了!

他对我没有那个女孩放肆的原因,一是我大姐也在学校当老师,二是我学习好,每次我找老师告状,老师没有象对那个女孩带搭不理,总得收拾他一顿拉倒。但他的欺侮与骚扰是无处不在,时时刻刻的,老师也管不了那许多,而他象个多动症患者似的,似乎一会儿都闲不住,他反正除了写自己的名字,基本什么也不会,每次考试门门都是个位数。他虽然不敢象捶打那个女孩一样打我,把我的手抓得布满血道,但上课时他不是一点点把我的东西挤到地上去,就是趁我写作业不备,用他粗壮的胳膊肘使劲碰我一下,疼得我轻则呲牙咧嘴,重则直接哇哇大哭起来。直到老师过来制止、训斥,但他一副嘻皮笑脸不疼不痒的样子,所有的老师都发怵。而且时间一久,老师打成了疲劳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能不管就不管了,他却乐此不疲,无止无休。大姐几次要老师给我调座位,老师尚觉得他跟我坐麻烦最少似的,迟迟不动。

我心里又烦恼又生气,很是无奈,大姐亲自收拾过他几次,又不好太过,他也转身就忘了。

我整日忧愁,心想这怎么得了?总不能一直与他这样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吧?从小我就不是喜欢粘粘缠缠的女孩子,也不知怎么心一横,既然老师不管那我就自己解决,而且要一劳永逸,让他再都不敢惹我,但他高大健壮,打是打不过的,我怎么才能一招制敌呢?我小小的头都想痛了。

办法还没想出来呢,这一天,是我们那个小班主任的课,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平静地看着张维民把我的书本一点点挤挤挤,然后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我亦不去捡拾,我觉得人下了重大的决定,抱了必死的决心的时候,心里会很平静。老师讲完了课,拍拍手上的粉笔灰走下讲台,走到我身边时,他弯腰把我的书本捡了起来。我便开始写作业,他却狠狠地碰了我一下,我吃痛叫出声来,老师过来批评了他几句,他没皮没脸没心没肺地笑着,露出一嘴大黄牙。

下了课,老师走了出去,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急中生智,几乎是跳上椅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手狠狠抓住他两撮头发,他大概根本想不到我敢动手,吃了一惊,骂了一句什么,然后拳头落在我瘦小的身体上,但任他如何打我,我就是不松手,他站起来,暴跳如雷,想甩我下来,我使出全身的力气,紧紧抓住他的头发不让自己掉下来,他象杀猪一样嚎叫起来,他比我高了许多,我缀在他的身上,胜在轻小伶俐,象一只咬住野牛喉管的猎豹,那一刻真有一种凛冽的快感!他拽我,我不撒手,他就更疼,然后他真象一头野牛似的,哞哞地哭了起来。我也哭着,许久的委屈,在这一刻释放出来,我哭得无法说话,只反复问他一句话:“还敢不敢了?”他不回答,继续捶打我,我就更狠地拽他的头发,同学叫来了老师,老师让他别打了,让我放开他,我哭着说你看他欺侮我你不管,现在来管?就是不放!老师叫来了大姐,然而我吃了秤砣铁了心,不管谁说,就是不放,只是问他:“还敢不敢了?”最后他终于败下阵去,嚎哭着回答我不敢了,我才放松下来。大姐抱我下来,我一身大汗,手里抓着他的两撮头发,在大姐怀里哭得泣不成声,他看到我手里攥着的头发,摸摸自己的头,象没了脑袋一样坐在地上大哭起来,咧着大嘴,露着他的大黄牙。我心里鄙夷地想,他看起来人高马大,原来也象帝国主义一样是个纸老虎。

我这一架打出了威风,班里同学都偷着乐得不行。他有好几天象霜打的茄子发了蔫。老师战战兢兢,总疑心他的老子要来找麻烦,但最终没来。于是皆大欢喜,大姐为我脱离了苦海去了块心病,各科老师见他上课不再折腾我也不再突如其来的哭叫,都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没几天,他故态复萌,又把我的书挤在了地上,有了上次的成功经验,还有长久以来积郁的愤怒,我毫不犹豫,一下课,直接抓住他的头发,他这次没有动手,就直接嚎叫不敢了,我抓着他说你记吃不记打吗?小心我把你这一脑袋毛薅光了!在他一叠连声的求饶中,我也不想恋战。

此后他再也不敢扔我东西,故意碰我打我了,他又开始寻衅前面那个漂亮小女孩,拽她的辫子,从桌子下面伸过腿去踢人家,不过人家是第一排,小女孩和同桌把桌子搬到几乎到了教室门口,离我们很远的位置,他再也够不着了,他又开始欺负后面的同学,把椅子后腿翘得老高,然后狠狠地放下去,砸到后面一桌象发生了一场小小地震,有时被他砸到手指就惨了,而且他会突然回过头去吐一大口唾沫,恶心得我常常想吐,有时连后几桌都受牵连,但是很快后桌也象前桌一样,搬得离我们远远的。

于是二年级剩下的时光,我的张维民共用的课桌就象一座孤岛似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穷极无聊,我们那时还没用钢笔,但他却嫌铅笔画得不过瘾,不知从哪儿找了支钢笔,在课桌中间画了一条边界线,扬言我过了界他就要打我,那时我已敢公然跟他叫板,说他过了界我就拽他头发。他用蓝墨水画的边界线粗大不匀歪歪扭扭,象在课桌中间趴了一条丑陋蜿蜒的大虫子,好在我瘦小又很小心在意,而他胖大,倒是他越界的时候多,下课我就要拽他头发,他就贱兮兮陪着笑说别拽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见好就收。这个边界线没有起到他预期的效果,他实在无聊无趣了,就每天象只两爪抱头的大狸猫似的趴在课桌上睡觉,他过了界我就拽他头发拽醒他,后来他找了个军帽戴在头上,我也懒得再理会他。他就这样睡到了我升级。

我升了三年级,他又留级了,我感觉我们那个小老师比我更高兴他的留级,所有跟班上的老师也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我三年级没上完,他不上了。成了街头的小混混,到了放学时分,他常常堵在我们必经的一条小路上,那里有一处地方,非常狭窄,我觉得就是成语里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所在,见了比他幼小的孩子,他就把一条腿抬起来架在对侧墙上,让他们从他的胯下钻过去,一个不从,就招来一顿打。有一个时期,好多人宁愿绕远路,也不从那里走了。我却不惧他,每次与同学从那里经过,他见我来了,就把腿放下来,讪讪地说:“我让你过我让你过!”我正眼都不瞧他,与要好的同学拉手过去了。

七岁时狠狠打过的这一架不仅打出了我的威风,我觉得这场架奠定了我后来世界观的一部分,这使我虽然愿意以一个知性女子文明礼貌的方式待人接物,却不拘泥于完全以一个文人的方式处理事情。因为这件事情使我明白了好几条道理:第一人只要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就会有软胁和怕惧,倘若有人以命相搏,他一定是怕的;第二那些不相信道理与正义的贱人,一定迷信强权与暴力;第三,你若与这样的贱人讲文明讲道理,那无异于秀才遇见兵,肯定有理说不清,但若给他倾轧的暴力,这些看似强梁的暴徒,往往比其他人更易屈服,因为他没有精神、文化、气节的的概念和支撑。

后来读历史,知道蒙古骑兵的入主中原和清兵入关,坚持反抗到最后、死难最多的不是那些平时动不动扬言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强徒,而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江南士子,也验证了我的看法。

但有时依然怀着美好的愿望,又顾及姿态不好看,总之见了这样的贱人之后,总想能忍则忍,直到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世界上虽然好人居多,但就有这样的贱人,你出于礼貌与教养,他却认为你软弱可欺。你不屑与他争斗恋战,他却以为你怕他,不肯罢手,直到你狠狠给他一记。

这几天反省人生,想起了童年这件事,觉得自己究竟脱不了文人的迂腐与幼年教养的怯懦,遇到几个这样的人,不曾先发制人,总是被逼到绝境,才不得已出手反击,是属于兔子急了咬人的无奈,以致养虎为患,白白受了许多腌臜气,最后还是要姿态难看地与他们交锋一场,才能让他们知道收敛。

今后倘若确认遇到了不讲道理,不信正义,不识文明与教养为何物的混账东西,不隐忍,不容让,先以“你二老子比你更二”的气势冲上去,给他个下马威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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