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福娘,是我们县城出了名的疯婆子。
如果有谁自言自语,歇斯底里,我们最喜欢用的比喻就是:这人跟个贵福娘似的。可见多年来“贵福娘”形象已经固化且广为人知。
“贵福娘”,顾名思义,她是“贵福”的娘。这个老太太,以疯成名,大约是在二三十年前吧。总之,她是个充盈我童年记忆的重要人物。
乱糟糟的鸡窝头,罩着一张黑黄的脸,曲曲折折的皮肤,是被烈日风霜反复揉捏的油布。眉毛混淆在一撮撮油腻的乱发之间,两颗缺水的棕黑色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鼻孔是两只黑洞,紫青的嘴唇永远是干裂的,藏不住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褴褛,是对她的衣着最贴切的描述,一双从不系鞋带的大鞋套在脚上,“啪嗒啪嗒”的声响就不分昼夜地穿梭在大街小巷。
抱着电线杆打电话,算是疯老太太最出名的事迹,也是她最重要的日常工作,甚至可以说是她的事业。不论严寒酷暑,也不论阴晴雨雪,老太太都会不辞辛苦地抱着电线杆,嘀嘀叨叨说个不停。有人说她是想儿子了,幻想自己和儿子通话;有人说她是恨自己的丈夫,想象自己和丈夫斗嘴;有人说她是上天派来的传道士,以这种方式给愚昧凡俗的我们讲真理道德;也有人说她是在控告世间的种种龌龊和不公……也许是老太太的“电话内容”囊括了小县城的各种新旧传闻、人情八卦,该说的不该说的,亲眼所见的道听途说的,黑的白的,只要她抱住电线杆,开启了通话模式,就一股脑全叨叨出来了,所以才有了形形色色的人对这件事形形色色的归纳和猜想。我害怕接近这个邋遢古怪的老太太,从来都是远远地看着她“工作”,也就没有机会知道她到底是在和谁通话,到底说了些什么。后来我想,在那个电话并不普及的年代,疯老太太居然选择了这样一种“疯”的方式,也是够前卫的。
记忆中,和贵福娘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是她来我们家讨饭。一天中午,我正在院子里玩邻居木匠爷爷的工具,忽然身后传来陌生人的声音,语速极快:“狗娃儿,你婆在不?”我一转身,就吓哭了。只见,蓬头垢面的疯老太太,手里提着一只脱了漆的绿铁碗,一边说话一边就往屋里冲。奶奶听到哭声,从厨房窗户里探出头来,笑着哄我,也笑着招呼已经进门的贵福娘。吃饭的时候,我还是远远地站在院子里,不进门。后来我就看见贵福娘端着满满一碗饭走了,奶奶送她出门,她边吸饭汤,边说:“我抬出去吃,娃娃怕我呢……嘿嘿……怕我呢”,依旧语速极快。
还有一次,奶奶去地里干活回来,从兜兜里抓了一把冰糖给我,说是路上碰到贵福娘,硬是塞给她,让她带回来给孙子吃的。一想到疯老太太那脏黑的脸,枯皱的手,我立马就把糖丢了,我怕吃了她给的糖,自己也会变成她巫婆般的样子。后来我想,贵福娘应该并非完全的神志不清,至少她记得爱护小孩子,记得简单纯粹的人情交际啊!
关于贵福娘为什么会成为疯婆子的传说,普遍流传的版本是:当年,她丈夫一不小心得罪了某一方神灵,后来丈夫死了,紧接着她就疯了。这一疯好多年,等到被亲戚带去养大了的儿子成家立业了,回来接她去看病养老,一离开这县城,她的疯病莫名其妙就好了。这一时成为大家热议的话题,有人诧异,有人高兴,也有人羡慕,最后大家都把这奇迹的功劳归给命运,说:荣辱贫贵自有定数。然而,这桩新闻的热潮还未退去,“贵福娘跑回来了”又成了另一波重磅新闻。时来运转的贵福娘,穿不惯儿子买的齐整的新衣服,吃不惯媳妇孝敬的白米细面,住不惯宽敞的大房子,睡不惯柔软舒适的床铺,就从“温柔乡”里逃了出来,继续从事她抱着电线杆打电话的事业,继续捡拾衣服取暖,继续讨饭填肚子,继续睡在广场睡在马路睡在别人家的门檐下。此后,儿子贵福又三番五次来请她娘回去,可老太太就是不走,就是舍不掉她几十年来的“疯”生活。这一次,大家更加相信命定论了,说:上天派你来吃苦,你就受不住福。后来我想,贵福娘是小县城整整几代人茶余饭后的话题,她作孽受苦也好,她自由散漫也罢,那都是她为自己开创的独家活法吧。
前几年回家,娘跟我说贵福娘过世了,她这世的罪孽尽了,也该有个安稳的去处。我想:生而为人,一生出尽多少洋相,遭受多少冷眼,这疯老太太确是辛苦了。可展开去想,活在这世上,谁又不是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