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公司的时候,看到那家伙还在那里。
他正要去拿起眼前的一支笔,手和笔之间的距离看上去有十几厘米。
他看上去年纪和我相仿,但我了解到,他实际上比我年轻了二十岁。他来这里工作时间不到两年,平常的工作都是处理琐碎,那些我们不愿意做的事都一股脑丢给他。
前些天,他突然就这样了。
那天我的外卖到了,自己又实在是不想动,于是找了几张纸让他帮忙送到公司门口的传达室,顺便帮我把外卖拿上来。
我刚刚表达清楚我的意思,他正要点头说好,看得出他的表情并不是很情愿,但我们彼此都习惯了。那之后的几个小时里,他就保持着这个表情和动作,直到下班以后,我发现他的动作变成准备从座位上起身,但看上去仍然是静止的,两手撑在椅子扶手上,正要发力的样子。
第二天我在走廊上看到了他,看上去他用了一整夜的时间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了走廊上,手里还拿着我给他的那几张没用的纸。几个同事围着他看,我和他们说了事情的缘由,然后说,'可能过两天就好了'。
我是这样认为的,人陷入到某些不太'正常'的状态之后,一般过几天就好了。我看到有人失去家人,有人考试失利,有人痛失所爱等等,他们基本都在某些时候就恢复正常了,那些发生的事看上去并没有对他们有任何影响。我甚至见到过赌钱把自己的房子家当全都输进去的家伙,在那几天他简直太不正常了,信誓旦旦的说要努力工作赚钱,报答妻子和父母的恩情与包容。不过这种不正常的状态并没有维持太久,那之后没有几天,他就又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也许过了一个月左右,我才重新在办公室见到他,看他的目光应该是正在朝着我的座位走着,两手空空,看上去并没有拿到我一个月前的外卖,它们早就进了我的肚子。那几张纸倒应该是圆满的完成了任务,也许已经进了垃圾桶。
果然过了几天他就站在了我的座位前,张着嘴,也许正在说着'您的外卖我没有找到'之类的话,因为他的表情里带着深深的自责,好像做了极大的错事,那紧紧皱起来的眉头里甚至能放进一个神父。
我不太确定现在如果我说话他是否能听见,在我看来他算是花了很多天只为了帮我拿一份外卖,而且还是失败了,我想这或许很累,所以我还是说了一句'没关系,休息会吧',我尽可能的配合他的速度,但是那种速度实在是我配合不来的,为了让自己不显得过于诡异,我每个字拉长大约用了十秒的时间。我尽力了,我心里想着,你实在是太慢了。
几天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他的座位上已经堆满了各式的文件,这群聪明的家伙竟然能想到在文件上贴上便签,把让他做的事写在便签上。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绝妙点子,我也把我手上自己不想处理的一些东西贴好便签,递到了他的手上。
领导在开会时提到过最近部门的效率有些低,我们在会上七嘴八舌的说着关于他工作效率极低这件事,而现在的工作基本都是到了他需要负责的部分就卡住了,领导表示这样的话确实可以理解,然后狠狠的批评了这个连开会也不来的家伙,并要求我们多多督促他的工作。
就这样我们整个部门像是放了长假,所有工作都推进到了他的部分,然后我们安心的等他做事。
就这样清闲的过去了很长时间,久到我忽然发现,他已经开始衰老了,在这之前我并没有注意到。刚来时他是个很有青春活力的小伙子,无论做什么都非常积极,充满干劲儿。一双大眼炯炯有神,而现在我看到他的目光,像是眼睛里被撒了一把灰。注意到这一点我又开始仔细的观察他的脸,他还在努力的去拿那只笔,他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一些皱纹,脸上的皮肤灰暗的像冬季里阴沉的天。忽然在我目光正聚焦的眼角处,一条细细的皱纹突然的就出现了,在此之前我以为皱纹也会和他的行动一样缓慢的出现,现在我明白了,原来衰老是一瞬间的事。
直到我下班他也没有拿到那只笔。
再来上班的时候,他明显的比我还要衰老了。我们几个同事去和他合影,他现在俨然是我们中年纪最大的那个了,我们担心他也许最近就会老死在这里。他的头发白了一些,脸上的皱纹看上去像是常年在地里干活的五六十岁的农民一样,如今他的每一道皱纹中都可以随便放进任何东西了,除了希望。
过了并没有太久,我们每天观察他的衰老,像是暴雨天观察天空寻找看到闪电的机会,我们在他的脸上寻找新的皱纹,皱纹出现的一瞬间会引起我们一阵欢呼。大声嚷着'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这天我们还在观察着他的脸,他终于拿到了那只笔,正在一个文件上写着字。大家围在他的旁边,突然一声响,竟然是他把笔重重的拍在了桌子上。
忽然动了的他把我们所有人吓了一跳,象是一朵瞬间绽放的花一样,我们几乎都朝着外面倒了下去。而他一下子站起来,动作快的不像一个百岁老人。
他看着桌子上的笔,没有看向我们,他说话,没有对着我们,却好像是说给我们听的。
'我要学钢琴了。'留下几个字后,他忽然就消失不见了。
我们面面相觑,惊讶着这种突变。
他桌子上的文件忽然一份一份的飞到每个人的桌子上,文件上贴着便签,看上去是他手写的关于每一份文件处理的方式和意见。
那之后,放在他桌子上的东西都会一瞬间处理完成,并带着便签纸回到原本应该在的地方。
我不太适应这种部门重新运转起来的感觉,正在坐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忽然感觉前面有一点点模糊的影子,随后听到了两个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使用了几十倍速度播放出来的'谢,谢'。然后我得桌子上凭空出现了一张便签纸,纸上写着'谢谢'两个字。
我看着这张纸,身体向后仰,深深的坐进椅子里。我的内心忽然感受到一种,自己静止了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