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种人,如果挨得太近,你会觉得很不舒服,离得远了,你倒会觉得这个人不赖,甚至对之敬重而怀念。这种人大都持重而严苛,能办事却不能容人,譬如四四方方的石头,贴身揣着硌的你难受,离远了看,便觉正当大气之美。
汉武帝时代的汲黯就是这么一号人。据《史记·汲郑列传》(本文引文默认来自此篇,后略注)所载:“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不能容人之过。”,大意是汲黯这个人性情倨傲,不太注意繁琐的礼节,喜欢当面驳斥别人,不能容忍别人不对的地方。
话说汲老兄家也是世代为官,当然了,汉代那会儿还没科举制度,选拔人才靠保举,所以基本上当官的都是世家。汲黯年少的时候,就被派到太子府上给太子做跟班,对外的title是“太子洗马”,这个职位是不是真的负责给太子洗马我不知道,但这却是一个很有前途的位置,你想啊,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你在未来的大老板还没起来的时候就有机会跟他处好关系,成为他的“发小”,这以后你的前途还能差得了?不过汲老兄这个小伙伴可有点不一样,史书记载:“以庄见惮”。一个跟班却很庄重,太子偶尔想跟你扯个黄段子熟络熟络感情都不敢……
再往后,太子成了汉武大帝,汲黯老兄也顺利由“太子洗马”升任“谒者”,即“中央特派员”。当时汉朝的属国东越(大致今天浙江省)和南越(大致今天福建省)因为历史原因互相掐起来了,汉武帝于是派汲黯前去“调研调研”,本想着你过去和和稀泥,让大家都给皇上个面子,维持“安定统一”的大局就好了。结果“汲特派员”跑到江苏兜了一圈就回来了,跟皇上说:越人就这德行,喜欢窝里斗,随他们去吧,咱得干点大事,就别操这心了……还有一次,某地发大火,烧了一千多户人家,皇上又派“汲特派员”过去秀场,以示“上好生之德”(这句是我自己编的,不是原文),结果这哥们转了一圈回来说:那场大火啊,就是一意外,既不涉及重大生产事故,又不涉及恐怖袭击,没啥可担忧的。反倒是我路过河南,看到当地旱情严重,一万多户人家没有粮食吃,都“父子相食”了,我呢,就顺手利用您给我的全权特权,把当地的战略储备粮发给灾民了,“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虽然史书没记载,但是以汉武帝的性格我估计肯定是不爽的:我让你办的事儿你他妈当狗屁,然后自作主张这么大的事儿办之前还不跟我说下,都办好了回来跟我这“伏矫制之罪”?但也没办法,本来派人去视察灾情就是作秀的,现在要是因为汲黯擅自发粮救助灾民就治罪,这不是显得皇上不关注民生吗?为了不“自打嘴巴”,汉武大帝只好咽下这口气。后来念在“发小”的份儿上,寻思干脆给他发配到外地,眼不见心不烦算了。于是“汲特派员”就被调到荥阳当市长。
按理说,特派员虽然是中央干部,但毕竟没有实权,当市长虽然远离中央,但是一方大权在握,再跟开发商搞搞“众创空间”啥的,日子多滋润。可“汲市长”偏偏觉得这是皇上不信任他,是耻辱,一怒之下居然辞职了……汉武帝没办法,再一次念在“发小”情面,又把汲黯调回中央,改任“中大夫”,相当于中央参赞。汲黯却不识相,居然“以数切谏”,皇上终于忍无可忍,再次把他打发到外地,这次怕他觉得“受辱”再次辞职不好收场,干脆让他当“东海太守”,基本相当于省长了。
往往这种脾气不好的人都是有点本事的,不然也没有脾气不好的资本。汲黯也不例外,《史记·汲郑列传》是这么记载“汲省长”的业绩的:“黯学黄老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闺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天天在家躺着,一年多就能把东海治理得井井有条!汉武帝听说了,不禁感叹:人才啊!加上过了一年,之前的气也忘得差不多了,一时兴起,把汲老兄再次调入中央,任“主爵都尉”,这回牛逼了,相当于“中组部”部长,正部级。然而,汉武帝没过多久,肠子都要悔青了。
汉朝经过三代的修养生息,韬光养晦,到了汉武大帝的时候,已经颇有些家底了,于是汉武帝就想着做点“丰功伟绩”,好名留青史。汉武帝不同于他爷爷和他爹,比较喜欢“儒学”。现在很多人把儒学跟孔子划等号,其实不对。孔子学说实际上一直不怎么受待见,因为你在乱世讲究什么“仁义礼仪”实在不合时宜,战国那会儿流行的是“黄老学说”,到了战国末期,由“黄老学说”发展而出的“法家”渐渐成为主流,并最终帮助秦国一统中原。但是法家学说实在太过不近人情,战争时期用用还行,却不适合和平年代,大秦就是死在这。最早发现这个问题的是荀子,于是他老人家在“孟子学说”基础上发展出一个绝妙的设计,即“阳儒阴法”,表面上讲究“仁义礼仪”,骨子里是“严刑峻法”,等于给法家披上了孔子学说的外衣。
汉武大帝崇尚的就是这一套“阳儒阴法”的玩意,所以一上朝就说民族大义、国家大义这些大道理,然后就是抛出各种“大计划”,最后再次强调我做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祖国和人民啊,咱要代表“先进性”啊,各位大臣你们说对不对?……汲黯听了就不开心,当场冷嘲热讽:皇上您明明是自己不安分,想作这作那,然后对外摆出仁义的姿态,你这不是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吗?(“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一语道破天机,皇上被他噎得无语,只好悻悻罢朝,回头跟身边人骂道:汲黯这支戆卵!(“甚矣,汲黯之戆也”)注意,汉武帝不是不知道汲黯说得对,不然他不会不反驳汲黯而只是背地里发个嘴炮而已。
当年一起“洗马”的小伙伴有些就劝汲黯说:你啊,长点心,给皇上留点面儿,行不?可是汲部长却不以为然,对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翻译过来就是:皇上要我们这些大臣,难道就是为了拍马屁,然后看着他做错事吗?并且我们既然是大汉的干部,又怎么能爱惜自己的身家性命,而坐视朝廷因为做错事而受辱呢?
得,这下子得罪一圈人了。汲黯对皇上以及当年一起“洗马”的小伙伴尚且如此,对其他人什么态度也就可想而知啦。
汲黯做官期间前后经历两届丞相,武安侯田蚡和平津侯公孙弘,前者是太后的弟弟,皇上他舅,后者是儒学大家,擅长拍马屁和“不犯错”,汲黯自然瞧不上这两号人。田蚡在位的时候,中两千石(副部级)官员见他都得行跪拜之礼,田丞相还懒得还礼。汲黯老兄不爽,每次见田相爷都只是作个揖就了事; 至于公孙弘,汲黯就更不爽了,常常当面顶撞(“面触弘等”)。
跟两位“总理”处不好也就算了,汲黯居然还敢公然叫板“纪委书记”御史大夫张汤,当着皇上的面骂人家断子绝孙。“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空虚,二者无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公以此无种矣。’”……你说御史大夫这种没事都要找茬儿的主,你不躲着走,还赤裸裸的挑衅,这还有得好?
汲黯喜欢在公孙弘和张汤这等凡夫俗子面前装B也就算了,老兄在历史人物大将军卫青面前也好装一装。在卫青之前汉朝打匈奴基本上是百战百殆,汉武帝他爷爷汉文帝那会儿就时常感叹汉朝没有能打的武将,现在出来这么一号,自然皇上当宝啊,况且人家姐姐卫子夫还是正牌皇后,连皇上都乐得把卫青捧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汲老兄也不是不敬重卫大将军,可就是非得跟人家“亢礼”,即行平等之礼。
好在历史人物就是气量大,卫大将军不计较这些,反而“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可公孙弘、张汤就没那么大气量啦,没事儿就在汉武帝面前说汲黯的坏话,由此汉武帝也就越来越疏远这个当年给自己“洗马”的小伙伴。但汲黯这号人,就是“距离产生美”。当年在东海,躺着就能把省长的活儿干得明明白白,让人佩服。还次,丞相公孙弘使坏,让汲黯兼任“右内吏”,相当于今天的“首都公安局局长”,因为那会儿右内吏负责的辖区里面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公孙弘琢磨,这些人犯了事儿,你汲黯要是坐视不管我可以说你渎职,你要是管的话,这些人可不好管,各个手眼通天,你管不好,我依然可以治你的罪……然而“汲局”愣是“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汲黯的朋友庄助评价他说:“……招之不来,麾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意思是说,汲黯坚持自己的原则,外人既招不来,也挥不去,就算是孟贲和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无法强迫他。汉武帝听后,说道:“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社稷之臣,这个评价是非常之高了。
淮南王刘安造反前,评估形势说:“(黯)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大意是:汲黯这个人不好对付,至于丞相公孙弘,搞定他如同揭开盖东西的蒙布,振掉快落的树叶一样。
说到底,汲黯这个人有能力,而且一身正气,刚正不阿,是“重臣”,可惜偏不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非得“持重”把人压得喘不过来气。
汉武帝有时一边上厕所一边接见大将军卫青,也常常衣冠不整的见公孙弘,但接见汲黯,连帽子都不敢不戴。可见皇上对汲黯也是颇有忌惮。但是让领导对你有所忌惮,这可并不是什么好事,相反皇上能跟卫青、公孙弘这么随便,也正说明此二人已经完全得到信任。
就这样,汲黯在“省部级”的位置上混了好多年,以至于他当年的一些手下后来官都比他大。有一次,汲黯跟汉武帝发牢骚:“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汉武帝没理他,等他走了,对旁边的人说:“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
不爽归不爽,出了问题,还得用能人。过了几年,汉武帝推行货币改革,结果考虑不周,制度漏洞很多,老百姓纷纷钻空子,于是汉武帝就想着派几个“重臣”去镇一镇。这时的“汲部长”早因为之前反对武帝劳民以待匈奴投降过来的浑邪王大军一事而被罢官,武帝就想着让他复出去淮阳当省长。汲黯不识相,留着眼泪跟武帝说自己身体不好,不想去外地,想留在皇上身边当高参:“出入禁闼,补过拾遗,臣之愿也。”这可把汉武帝给吓坏了,当即下了死命令:你他妈就是躺着也得去上任!(“卧而治之”)。
汲黯去了淮阳,跟在东海时一样,躺着把活儿干得明明白白。汉武帝再一次“距离产生美”,一高兴把汲黯提升为“副国级”(“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而汲黯也终死在了淮阳……
“是以圣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刿,直而不肆,光而不耀。”——《道德经》第五十八章,汲老兄终究还是没有完全参透“黄老之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