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一只没有家乡的候鸟,永无止境地迁徙。
她发黑似墨菊。从指尖划过,五指好像也染上了墨晕。
她穿白色的衬衫。衫摆飘动,婆娑的树影开始随风沙沙作响。
她的眼睛倾进了阳光,像极了树林深处散落着的晶莹蝉蜕,像它原本振翅就能飞向更高的树梢。
她腕处脉络清晰,手背起伏山峦,望向远方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消瘦的飞鸟。
她在世界上每一个她想去到的角落短暂的落脚,那些人与景是我的心驰神往。
她在我面前积木似得搭起花花绿绿的车票,她骄傲得扬起眉毛:看,像不像一座城堡?
我应声附和着:像,极像。
那是我渴望拥有的却只属于她的城堡。
她说藏南的星美似洱海,她说喜马拉雅的雪冷过长白。
我丧气地垂下头她眯了眯眼,说我真该走出去看看。
想变成你。
想看藏南云拦腰砍断的山,想暖化那儿绵绵的雪。
我看你寄回来的明信片,邮戳骄傲地宣示着路途遥遥。
我把它压在教科书的最底,一片冰凉,不知因初冬的桌面还是它来自的地方。
这样的小节拍被用力拍打在心里却只如茫茫黑暗中的一角。
那只一角的微光,不值一提的渺小。
她有一本从不让我碰触的白皮书,我给她讲我那本封面画着夸张卡通笑脸的《彼得·潘》。
彼得·潘说:沿着这条街第二个路口往右手,一直走,直到天亮。
可这只是他随口说的,即使打开落满灰尘的地图,让飞过整个地球的飞鸟来找也找不到。
直到从肯辛顿回来,彼得看见了栓上的窗户和床上多出来的小不点一直哭闹。
他想,他好像也忘记了回来的路,遗失了那原本属于他的地方。
如果让我,让我找寻路途去往永无乡。
我会跟每个人认真地告别,对着天空祷告。我会学着童话中的兄妹俩留下回家的记号。
如果让你,让你寻找路途去往永无乡。
你会头也不回地向着太阳,寻找第二个路口,眸子明亮。
我们都看着地图说要去更远的地方,甚至想着驰骋沙场。
我们在梦里环游,船桨搅乱了湖水的绿,面包引来了觅食的鸟。
我们看过流星划过天际,忘记了眨眼也忘记了许愿。
我们踏过大片大片的红花,摘下一颗桑葚,汁液染红唇齿。
山脉,湖泊,森林。
我不知道哪里才会有泥泞的沼泽地。
我固守着我的家乡。
一万堆荆棘中我看不见那一朵玫瑰。
一万只飞鸟里我找不到那一只折翼。
我如此幻想着美丽而不着边际的地方,却只能站在原地看星移斗转浩瀚万象。
她又要启程了,我去车站送她。
我看她极力保持淡然的眼神中透过一丝疲惫。
大大的旅行包压着的后背是僵硬的弧,被捋在耳后的头发又将眼前切割成细长的块。
广播开始报车次,检票口人头攒动。要下楼梯的时候,却感到肩膀被轻轻地一拍。
我转头,愕然。她一脸轻松地站在那里,瞳孔里是钻石般的闪耀。
不同于古迹之前站立拍照咬唇的笑,不同于油然而生优越感时让人些许厌恶的骄纵。
她像只小猫,讨好又矜持地站在那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我转身,疑惑。
她很快地说人太多了车票被挤丢了,说罢指了指后面的一个站台,黑压压的一片。
我急着说去挂失,她却认真的摇了头。我顺手接过一个挺沉的背包,不言不语的出了门。
她问我:你知道么?
我听别人说有一种鸟是没有脚的,它只能够一直一直地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
她顿了顿:…其实它什么地方也没去过,那鸟一开始就已经死了。
我突然感到巨大的压抑,像站在巨大的建筑物脚下的巨大阴影里。
喉咙干涩,突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边是巨大的轰鸣。
她之后说了什么我一点也没听清,我记得她的声音像被卷进了越转越急的漩涡里。
最后,她定定的看了看我,接过去了包,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只是挥挥手,都转过了身。
一切照常,只是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没有信号不好的国际长途也没有翻山越岭的牛皮纸封。
我依旧没有走出我的小城,只是闲暇时浏览各地区的风景被封存于缝隙的扁平。
有一次,鼠标滚动键失灵。
那些图片失控般地往下翻,我想到了一眼掠过的地铁窗外花花绿绿的大幅广告。
起身喝了一杯热水,液体在胸腔里快速流淌。
原来无论是广告还是魂牵梦萦的风景在快速浏览时并无差别。
无论怎样,我们身处何方,都有一个地方叫做家乡。
那是能躺下的草坪,是能触及的湖水。
我不再向往着那如隔着玻璃幕墙一般的远方,因为那是我注定无法真正到达的地方。
很多个月以后,我将随家人搬迁至另一个城市。
那儿的西郊有大片的花田,是梦里的火红。
一切准备妥当,我再望向屋子却想起了邮箱。
只是不怀希望地打开,只渴望嗅到回忆的味道。
那里却有一封蓝色的信,安静地躺在目之能及的小角。
我拆开来,看见了一张发皱的粉红车票。
细细看去,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几个月之前。
当时的我确凿看出了端倪,可她是我梦想的寄托,梦想不可以停止飞翔。
想变成你,想去远方。
我在心里不止一次地对她说。
她说的无根鸟我当然知道。
王家卫的《阿飞正传》中张国荣说的那段话我一笔一画的抄在桌子上。
车票之外,还有一封长长的信。
你说你想拾起早年丢弃的笔续上往日的清秀娟然。
你说上次从河内回来,飞到省会转乘火车。
你提着大包小包径直走向路边想搭计程车回家。
可在这个小城破旧的火车站,举着廉价住宿广告的人对她穷追不放。
她说她解释了数次,人家不相信这是她的家乡。
她想自己是离开太久了,是丢失了属于这里的特殊味道。
你说你突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飞倦了的鸟想长久地收起翅膀。
你说那次你看到了异乡的花落树梢。
你说你想到了故乡的月晴星俏,你说自己像极了一只孤鸟。
信的结尾,她用好看的正楷写道:
你之前说我像只没有家乡的候鸟,我笑你从不离开故地翱翔。
候鸟也有家乡,无论是生活着的北方抑或避寒的南方。
我一年四季待在温暖的陌生地方,久了便受不住北方的秋瑟;
而你一直停留在北方,所以我笑你没有毅力去争取你所向往着的那南方的暖阳。
候鸟的家乡是北方,我远离那造就寒冷的熟悉地方,以为可以一生活于阳光。
可是我却发现:不用劳烦双脚,在心里也可以行遍万水千山去我们想去的地方。
我记得陈旧的笔记本,你在上面认真书写过的语句。
我记得那本封面雪白的书总是被你小心地放在不会被磕碰的夹层里。
开始你说:是命运的洪流自然而然地把人携带到远地,如水中漂浮的种子身不由己。
在停靠的岸边生出根,发出芽。花开结果之后,仍应把种子撒入水中。
所以你说你的旅行没有终期。
后来你说:其实我一直记得你说的彼得潘的故事,我不想让任何一个小不点躺在我的床上。
我不小心飞出窗外,只是还好回来时窗户没有闩上。
那本封面雪白的书你留给了我。
书中有一张小小的硬纸片。
上面的你微微低着头,坐在你外婆家大大的香樟树下面。
反面写着,你已经很久没有离开你出生的地方。
发丝绕上手臂,我好像闻见了树的辛香。
书中说:走在旅途中的人,不管置身于何地,只要卸下行李,暂时落脚,就可以视脚下的土地为家。如果离开,出发,此地则再次成为地图上一个标记。我从不觉得自己固定属于某处。任何形式的归属概念对我而言,亦没有意义。
书的最后,小小的方块字写道:夜静水寒鱼不食 满船空载月明归。
我想到了你。
我亦如一只候鸟,一只不懂得迁徙的候鸟。
她不知道,同一种群中的鸟也被不严谨地划分为候鸟和留鸟。
我忍受着北方的寒冷也就习以为常,只将所谓南方当作毕生向往。
我们都是不太聪明的鸟。
我以为在你身上找到了可以寄托的理想,而你因我找到了真正的家乡。
张国荣缓缓地说:
天开始亮了,今天的天气看上去不错,不知道今天的日落会是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