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吴母又把门关上了,但没听到脚步声,估计仍站在门口偷听。吴心白了钱为一眼,压低声音说:
“你有事说事,吼什么?”
“好好,我不吼。”
钱为舒了口气,坐下来,也放低了声音说:
“吴心,你有那觉悟那肚量那境界普渡众生,但我没有,我就是个俗人,连自个儿也渡不了。所以在这个工程上,咱们公事公办,铁面无私,我该挣的钱一分不能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又说
“能行则谈,不能行我立马滚蛋,都挺忙的,谁也别耽误谁。”
吴心哼了一声,说:
“废话,我还能从你这个小气鬼身上拔下一根毛?你别黑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只有一个小要求,工程进度尽量快些。城里有一大堆事呢,我不想在这上面摊太多的时间。”
钱为说:
“这个不用你说,我又不是打日工,磨一天洋工算一天钱,我比你都着急。”
两人总算达成共识,钱为提出要到现场看看,两人便出了门,吴母正匆匆忙忙地往厨房走,显然,刚才她一直在偷听。钱为低声开玩笑说:
“哪有丈母娘听女婿房的?”
吴心挥起拳头,在他的肩头狠狠地捣了一下。
吴心开着路虎,载着钱为沿路走了一趟,时而下车看看土质,时而比划着路线,绕了一圈回来,已是中午。吴母已做好了饭,钱为胡乱地吃了一口,便开上他的皮卡车急风窜火地走了。他说回县城准备一下,两天后带技术员过来实地堪测,堪测完就能报价了。
在两天里,吴心也没闲着,大部分的时间是和王恩奎研究修路的细节。王恩奎用大喇叭把吴心的善举向村民播报了一遍,村里顿时沸腾了,人们奔起呼告,街头巷尾地议论,不时地到村委会或吴心家里打听情况,把吴心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夸了个遍,给贴着金,镶着玉,搜肠刮肚想出各种形容词来表达他们的敬仰之情,比如人美心美,品德高尚,大爱无疆,厚德载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现在的农村人,观念转变没转变不敢说,语言的转变却是翻天覆地的,耳目一新的。村里的小男孩都把吴心当成了崇拜的偶像,就连三五岁的小男孩都会说:
“我将来就娶吴心那样的老婆!”
那些成年男子更是爱吴心爱得眼里滴血,心里流泪,身体里有股激流在冲动着,澎湃着,翻腾着,她咋就那么好呢,她咋就那么让人爱呢?
村民们过度激烈的反应,让吴心疲于应付,这又浪费了吴心一部分时间。吴母却忧心忡忡,心事重重,并没有为生下这么一个完美的女儿而荣耀自豪,反而还有些怏怏的,愤愤的,冷冷的,面对村民们的夸赞,她只是说:
“她,傻子一个,打肿脸充胖子。”
同样忧心忡忡的还有付义仁,他甚至把她堵在路上质问。
那天很晚了,吴心才摆脱了村民们的纠缠,从村委会出来,刚走了几步,付义仁就从黑暗中窜了出来,把吴心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看到是他,有些诧异,又有些羞赧,更有些心跳——不完全是被吓得——半夜三更的,曾经的一对恋人,以这种方式会面,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义仁,你这是?”
事实证明,吴心的浮想联翩,纯属自作多情,自我感觉良好而已。付义仁的表情很不友好,带着责备,带着怨艾。他说:
“吴心,这是真的?”
吴心疑惑:“什么真的假的?”
“修路的事呀。”
“是真的啊,你看不出来吗?大伙都吵成这样了,还能有假?就算是假的,也给吵成真的了,不过本来就是真的,我自愿的,怎么了?”
大喇叭的宣扬,加上村民们的大肆渲染,这事已是板上订钉,但当吴心亲口确认时,付义仁还是表现出强烈的吃惊。他像遇到一件迫切需要解决而又无可奈何的事,整个人变得狂躁起来,不停在地在吴心面前走动,气息粗重混乱,双手半抬起,不停地抖,想干点什么事却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事。他终于停下来,说:
“吴心,你这么做到底是图个啥?”
又是同样的问题,到底图个啥,吴心不知道自己图个啥,她只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有些事情,总得有人来做,刚好,她具备这个能力而已。她从没把自己标榜得多么高尚和无私,但也从没考虑这么做到底图个啥。这不是一桩生意,不能出于利益的考虑,就像人们抚养孩子和赡养老人一样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义仁,这——很难理解吗?”
“无法理解,简直不可理喻!吴心,你就是个糊涂蛋!”
付义仁扶了扶眼镜,平复了一下狂躁的情绪,又换了一种缓和的语气,又说:
“你听我说,现在还没开工,一切挽回还来得及。你有今天不容易,都是你自己的智慧和勤劳所得,不是谁施舍给你的,你不欠谁的,你不要意气用事,这会毁了你的!”
吴心的心里涌过一股莫名的暖流,她知道他是关心她,心疼她,毕竟两人曾有过一段恋情,他惦记着她,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反驳她,只能半夜三更把她堵在路上说服她。她理解他的良苦用心,那一刻,她感动了。她温柔地说:
“义仁,我不是意气用事,这件事情我从头至尾考虑得很清楚。”
又说:
“我只想让咱们村变得强大起来,不要再出现考上大学念不起、生了病看不起那样的惨状。”
又说:
“我生活在这个村里,看到这些就揪心,我知道我所能改变的很少,但我尽力。我想,只要我们人人……”
“只要人人献出一点爱,世界将会变成美好的人间是吗?”
付义仁冷笑着打断了吴心的话,又说:
“你不说我也很清楚,你就是虚荣心作怪,想在村民面前显摆,谁都有这种想法,尤其是稍微取得了点成绩的人,这无可非议,可这个代价太大了!”
听到“虚荣”两个字,吴心的心里像被刺了一下,问:
“义仁,你这么认为我?”
“是的,虚荣!”付义仁毫不留情,“虚荣会让人失去理智,冲昏头脑,迷失本性,会让人自以为是,但你这不只是虚荣,简直就是愚蠢,无知,装八!”
装八是乡语,和城里人的装逼是一个意思,听起来似乎要比装逼文明,其实意思却更深一层,是一个饱含贬损的词语,既贬且损——至少装逼在某种特定的语境下,还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义仁,你说我装八?”
“对,装八!”付义仁加重语气,“做为你的同学,你曾经的……”
他顿了顿,大概是想说恋人,或想说爱人,或想说男朋友,但又觉得不妥,便用省略号代替,又说:
“一直以来,我希望你好,所以我那么难的时候,从没像你开口,因为我知道你也难。在这个金钱至上的时代,谁不难?”
又说:
“我这么理解你,怕给你添麻烦,怕拉你后退,怕你为难,可是你都做了些什么呀?拿着钱送人,你可真有钱,是我想多了,自作多情了。”
吴心似乎听懂了他的一层意思,便问:
“义仁,是不是那五十万不够解决你的困难?你尽管说,我现在还宽松,可以帮你一把。外人我都帮了,对你我更义不容辞。”
“够,不够,无所谓了,你好自为之吧!”
付义仁撂下一句话便走了。
这次打击对吴心来说是沉重的,付义仁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可他的那些话还在空气之中飘荡着,带着回音,一波一波地送进吴心的耳朵里,刺穿她的耳膜,刺入她的心脏。那些字眼儿,虚荣,愚蠢,无知,装八,把她的心都撕裂了。
不过睡了一觉起来,她便想通了,付义仁还是关心她,怕她没底线,只不过采取的方式激烈些,她理解他。在两个人的相法不能统一时,总须有一方先去理解对方,他理解不了她,那就她先理解他。她想,他迟早一天也会理解她的。
这事,就算过去了,造成的影响只是一夜的心情不好。
当太阳照常升起,吴心又投入到轰轰烈烈地修路事业中去了。梅花对吴心的态度却没有变,跟着村里的那群女人叽叽喳喳,兴奋着,激动着,像过年,像赶集,像看大戏。梅花说:
“听老付说,吴心从小就爱做好事。”
又说:
“她那天来我家吃饭,脚是泥的,怕把我家踩脏,不敢进屋。我说,你那金蹄蹄踩回来的也是黄灿灿的金子,我求还求不到呢。”
有女人开玩笑:
“梅花,你家老付和吴心以前找过,你不怕她把他抢走?”
梅花哈哈一笑,用一个流行的段子来回复:
“我倒想哪天吴心找到我,扔给我几百万,对我说:‘离开你老公!’那我不是一下子成了富婆了?”
又说:
“可是人家哪能看上他啊!”
这两天,谭蓝来找过吴心,两人聊了很长时间,谭蓝是个感性的女孩,说着说着就泪眼婆裟,拍着胸口赌咒发誓地向吴心保证,她以后一定要报答她,恨不得把心掏给她。虽然这只是一句话,无人能见证它的实现,但吴心还是挺欣慰的。临走时,吴心给她转了一笔钱,让她先用着,并说以后缺钱随时开口。谭蓝说她省着点花,争取拿到奖学金,给吴心减少负担。
这两天,吴心又借出好多笔钱,或三万,或五万,或十万,或八万,开始她还问问情况,犹豫一下,还个价什么的,借得频了,她也烦了,就不问了,人家说多少就给借多少,借嘛,迟早是要还的。钱存在银行,利息都抵不过物价上涨的,虽然借给村里的人更是连一厘利息也没,但至少对他们来说,是极其有用的——她的目的,不就是如此吗?
钱为带着两个技术员来了,带着各种测绘仪器,通过几天的辛苦工作,图纸和施工方案拿了出来。这是个小工程,不需经过设计院,自己人就搞定了。村委会腾出一间屋子来,做为项目部的临时办公室。钱为最后给吴心报了个价,两个价,三百四十万和三百八十万。
见吴心不解,钱为解释说:
“是这样的,如果不用我垫资,那就三百四十万,也就是说,你需要一次性把修路款全部打给我;如果需要我垫资,工程完了再结账,那就是三百八十万。”
“能差这么多吗?”
“我们这些小包工头,和你这大老板可没法比,我们没钱,都得向民间融资,运气好了,二分的利,运气不好,三分四分的利也是可能的。你想想,半年的工期,我得付多少利息。”
这倒是合情合理的,不能让钱为往里搭钱,再说他也不肯,他多精啊。这个报价比王恩奎的预算要低许多,说明钱为并没有坑她。不坑她就行,还指望他什么?只是,吴心也有担心。
“你可要算好了,可别偷工减料什么的,闹出个豆腐渣工程来,我可就成千古罪人了。”
“是不是你觉得我这个报价太低?”钱为仿佛看穿了吴心的心思,又“是不是你们村主任的报价要比我高许多?”
又说:
“这是肯定的,无利不起早,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大公无私?这么大的工程捞不到一点油水,谁还当干部?这和你们饭店经常有客人要虚开发票不一样么。”
对此,吴心表示同意,时代嘛,发展嘛,总是成绩与矛盾并存的。钱为最后总结说:
“所以,你这么做看似积德,其实对某些人来说,却是损德,这也是我不同意你修路的原因之一。”
“为什么啊?”
“为什么?你把已经落入别人嘴里的美食叼去了,别人还会对你感恩戴德?”
“别总把人想得那么阴暗好不。”
“好吧,你阳光,我阴暗,咱们还是谈合作吧。”钱为不想深入话题,现在吴心是他的老板,得罪老板就是跟钱有仇,“你怎么付款?”
吴心想了想,说:“我先付款吧。”
签完合同,付了款,钱为的施工队就正式入驻村里了。选了个地势平坦的地方建起了简易的工棚,挂着蓝色的牌子,写着“心路项目部”,倒是别具一番意味。用钱为的话说:
“我要修一条直达你心里的路。”
吴心让他滚,这个同学,从上学时对就对她心怀不轨,后来几次同学聚会,他都对她表示出十二分的热情和二十分的企图,但吴心对他无感,她和他不是一条道上的,就像两条平行线,永远交叉不了。
几辆推土机忙碌起来,颤巍巍的,轰隆隆的,早上把村民从熟睡中吵醒来,夜晚又把村民催眠到梦中去;路上随处可见工人们的身影,在路边支起了混凝土搅拌机,小孩子们围着看,一看一整天,第二天接着来看。
一切都是新奇的,充满着麻烦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