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圈的杏花都开了。我看得很眼红。
我还没有出去看它们,还没有走向野地,还没有爬上山坡,还没有潜入山谷。
我只是通过别人的眼睛看它们。它们也还是美丽的。
每一棵都静美,每一枝都娇美,每一朵都甜美,每一瓣都素美。
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无论身形,无论风姿,无论韵致,无论香味。
我的记忆里,有三棵杏树,它们长在三十多年前,长在我出生的那个乡村,那个乡村的那个老家,那个老家的院里院外。
院子里,有两棵,一棵种在院子的中央,一棵长在堂屋的台阶下,东窗前。另一棵,在大门外,临着沟边,遮蔽了一截的水渠。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有的。从我记事起,就有它们的影像了。这影像,随着年龄增长,渐渐清晰,渐渐深浓欢喜,渐渐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渐渐成为血脉的一条支流。
直到出外求学,直到新屋落成,直到坚硬的水泥替代了细土,直到有一天寻觅,再也不见。
我的心痛,不能自己。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没的。我内疚,为没有守好它们;我自责,为没有祭奠它们;我更不能释怀,为没有亲见它们倒下抑或枯萎,当面告别。
我只知道,在某一天,我觉得自己长大的时候,它们一齐不见了,像商量好的。
记忆里的它们,总是素洁美好。仿佛花儿一直开着,从不败落;仿佛四季轮回只演绎春天,院里院外春光无限;仿佛爹娘从来都年轻,奶奶一双小脚在院子里不停的踱着。
院子中间的这棵,个子最矮,长势却最喧哗,不言不语就覆盖了大半个院子。若刚好从灶屋出来,偷偷勾起你的一绺儿头发,就不依不饶。开花时节,满院子明媚繁华,枝条密集,花朵繁盛,一团团,一簇簇,挨挨挤挤,引得成群的蜜蜂来,大清早就嗡嗡地闹着。只是树干丑陋,粗糙,干裂,黑涩,与这顶上的杏花极不相称,却成就得杏花越发骄人。若有风来,花瓣疾落,如突降花雨,遗憾惋惜,是我最见不得的情形了。等花儿开罢,留下的花萼上,鼓鼓的,再暖上一晚上的工夫,那青青的小杏,就钻出了头儿。也曾好奇,摘下一两个来尝,苦苦的,就再也不糟蹋。也曾吃过不少成熟了的,味道依然不好,便很少仰着脸瞅了。
台阶旁的那棵,个子最高,也很苗条,两只手就匝满了。它似乎有凌云壮志,不甘心蜗居小院,一直往高处长着。我印象里,它早就高过了东屋的屋脊,堂屋屋顶的小青瓦,马上也要被它压下去了。因此,我终究看不清,它的容颜怎样,花儿开得怎样,叶儿绿的怎样,有没有蜜蜂也去热闹一番,都只是凭空猜测,只是结的杏儿,却真是好,每一颗又圆又大,只甜不酸,比矮的那棵上的涩杏儿,不知要好上多少倍!成熟的时候,再想踮起脚尖就够几颗,那是做梦,须找出长长的竹竿来,在那绿叶间拨弄,才敲下来。可惜,坠地之时,难免磕碰,很难吃到完整的,再加上我们哥仨的哄抢,那寥寥无几的杏,很快就“消灭”光了!舔舔嘴角的余味,美得不得了。
至于大门外的一棵,却是奇特,长得甚是粗壮,但不觉得笨重。那疏密有致的枝条,硕大的花朵,丝丝分明的花蕊,处处与众不同。加上周围并无别的花树媲美,又临着沟边的虚空,仙风道骨,竟生出腾空之感!细看它沧桑的树干,铮铮有力的枝桠,仿佛诉说着久远的往事,听奶奶说,这棵树上的杏,不逊于细高的那棵,一掬两瓣,酸酸甜甜,清爽可口。下了坡去挑水的人们,总爱在树下歇脚,仰脸擦汗的当儿,被那黄澄澄的果子馋住,就从肩上卸下勾担,瞅准一个甩过去,铁钩子保准就把它打下来,再去捡在手里,衣服上蹭去土,便解了馋了。真遇到我们家人从大门出来,那也没啥,乡里乡亲的,谁也没在乎这个,谁让俺家的杏儿这么招人喜欢呢?
那一个个春日的清晨,柔软的日光洒在小院,从花枝的间隙透下去,潮湿润泽的土地上,就慢慢泛起温暖。那夜里零落的花瓣,像是缀在画上,别在衣襟上,不忍扫去。
土院墙内外,三棵杏树,遥相呼应,点头应和,在流动的空气中,交融着花香,也美丽着这勤劳的一家人。
时光,它有脚啊,轻轻悄悄就挪移了。就这样,无数个日子,过去了。无数个花开的时节,过去了。
我时常站在原地,回忆,它们当年的模样。
我希望,它们的记忆里,也有我,一个胖嘟嘟的,扎个朝天辫的,小姑娘。
我希望,记忆,永远不泛黄。美丽的东西,一直在。
三棵杏树,春天了,你们今年的花儿,开得比往年还要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