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随想

   冬夜,要睡觉啦。莽莽套在她的睡袋里,乖乖躺在我身边。最近她喜欢跟我睡一个被窝,我只能等她睡熟后,才好把她挪到自己的被窝里。我捏捏她的小肉脚,这小脚一不留神就长这么大了,一只手都握不住了。

“妈妈,我以前在你肚子里,后来跑出来,然后吃你的奶奶,就长大了,对不对?”小莽问道。

“嗯嗯。”

“妈妈,我在你肚子里的时候,有一次,你还摸到我了,是不是?”

 “嗯嗯。”

 “妈妈,你以前不认识我。”

 “嗯嗯,你也不认识我呀。你生出来我们才慢慢认识的。”

 “妈妈,你以前也像我小时候,对不对?婆婆带你的,对不对?”

 “对呀,妈妈也是从你这么小长大的。你以后也会长得像妈妈这么大呢。到那时候,妈妈就老了,像婆婆一样老。”

 “我不要你老,你不要老。”我低头一看,她的双眼里竟然注满了泪水。

 “好呀,好呀。妈妈不老,永远不老,永远和小莽开心地在一起玩,一起睡觉,好不好呀?”

 “嗯嗯。”小莽听了童话,满足地笑了。

   我转过脸,因为,此时,我的眼里注满了泪水。

   我想起了幼年的我,一个上幼儿园中班的小姑娘,明眸善睐,绛唇皓齿。那时候,我的妈妈也发过这样的感慨:“要是你是永远这么小,妈妈永远这么年轻,就好了!”

  偶有一次跟妈妈说起我小时候的情景,妈妈说:“我都快把你忘得差不多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时间,何其残酷!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弃儿。

  人,或许生来就不喜衰败、分离和终结。生者,吾所喜;死者,吾所恶。然而,世间万物,有兴盛就有衰败,有相聚就有分离,有开始就有终结,此乃必然。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如此循环、轮回、往复,永远永远。

  回想当初在产房里,看到护士麻利地给小莽穿上她人生的第一件衣服,一件有小熊图案的和尚服,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想到,她人生的最后一件衣服会是怎样?谁来给她穿?

“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

  女儿一出世,我对她就有了无尽的牵挂,从她生命的第一刻到最后一刻。孩子的到来,让我不再是孩子,再也不能任性地“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

 生命有限,时光有限。这是孩子不知道的大真实。莽莽只知道太公到天上去了,但她不知道,或者不愿意相信,公公、婆婆、爸爸、妈妈,还有她,最终都会到天上去。

 生命有限,然而或许正是生命的“有限性”赋予了生命“无限”的意义。

 父母卧房里的那张大床,是他们结婚时的大床,睡了快四十年。当初,打这张大床的时候,父亲对母亲说:“把床打好一点,打结实一点,睡一辈子。”他或许不知道,这是一句多么动人的情话。“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然而它的人生态度又是何等的肯定!

 未知生,焉知死?又或者,未知死,焉知生?

 正是因为明白,我的时间是有限的,我的每一天都失而不可复得,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可复制的唯一,我才真正懂得,生命的价值何在。

 正是因为明白,我们都乘坐着一辆永远不能回头的列车,我们注定再也不能“回去”,我们,或许更能珍惜彼此,更能原谅彼此,对彼此会怀有更深的爱与悲悯。

 正是因为明白,在熙熙攘攘之后,有一个“无限”的“大假期”在等着我们,我们于是再也不用担心,我们的四肢、五官会无休止地疲乏,无休止地为我们的思想、情感、欲望所驾驭,所牵累。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这是法国画家高更的一幅画作的名字,也是哲学上的终极性追问。我是“被”出生,我是“被”死亡,人生的一头一尾都只能是“被”,而只有怎样过每一天,才是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自主的,只有我的经历和感受,我的生命过程才是真正属于我的。

 秋后是冬,冬之后,依然会有春和夏。衰败后还会有兴盛,分离后仍期待相聚,终结中蕴蓄着开始,如此奔涌,生生不息——尽管,那时候的热闹已不再属于我。

 日本现代情爱大师渡边淳一说过,死不应该是毁灭,伴随着死会有爱的重生。正是因为有了死,才有了小说等艺术的存在,因为有死才有很多新的东西出现,正因为死才有纯洁的爱。

 小莽,不知将来你对我说的这一切会怎么看,不过等你明白,妈妈应该已经老了,不过那时候的你,也一定能坦然接受妈妈的老去,不会再哭着抗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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