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喜春生于1920年2月20日,恰逢农历新春。父母在连生六子之后,终于如愿得一闺女,喜不自胜。
喜春的百日宴办的极为盛大,十里八乡但凡沾亲带故的乡民都被父母邀请来参加。她被母亲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展示给每一个来宾。
“小姐长得好看,以后一定能说个好婆家!”家中的老管家喝了酒,搓着手咧着嘴,祝福她将来找个好夫婿。喜春听不懂,咿咿呀呀的挥着胳膊,哈喇子流了一下巴。那些乡民也都跟着附和,以后一定能说个好婆家。
母亲笑意温婉,又令下人多搬了几坛子酒出来。
父亲陪着那些官僚乡绅喝的醉醺醺的,想把喜春抱过去给他们瞧瞧。结果喜春一离开母亲的怀抱,就哇哇大哭起来。
“老胡啊,你说你费心生个闺女干什么,又和你不亲。”
“还是儿子好,丫头片子生下来就是别人家的人,自然是跟你不亲的。”
那些穿长衫剪洋头的乡绅肆无忌惮的嘲笑着手足无措的父亲,毫不顾忌这是在喜春的百日宴上。
“赔钱货就是赔钱货,没有福气得老子的怀抱哟。”
“就是,你说你前几个都是儿子,这怎么会突然有个闺女呢?指不定是谁的种呢?”
父亲气得手足发颤,狠狠扬起哭闹不止的喜春就要往地上掼。喜春被高高举起,颤巍巍的在空中抖,众人被这一幕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她却止住了哭,又开始咿咿呀呀的哼唱。
“真是冤孽啊!”最后,父亲还是把她摔回了母亲手里。
百日宴后,父亲经常喝醉了对着喜春叹气,而她一被父亲抱就是止不住的啼哭。随着喜春长大,父亲喝醉的次数越来越多,母亲的笑容也越来越少,连带着较小的几个哥哥都不再带着她玩。
二
喜春六岁生日时,一个跛足瞎眼的老道士替她算命:此女今生托生乃为还债,福薄命浅,养在富贵之家怕是要早夭。
母亲抱着她泣不成声,父亲罕见的没有喝酒却也是叹气连连。
1926年大年初六,喜春换上了新衣服,衣兜里装满了福橘和水晶饼。被母亲和大哥轮流抱着,赶着马车去往三十里开外的表舅姥爷的堂侄子家。
马车走的很慢,喜春扒拉着兜里的橘子,“娘,我想再吃一个。”
“别吃那么多——算了,你吃吧,慢点吃,不够了车上还有。还想吃什么别的吗?”
喜春把橘子喂进嘴里,心满意足的对娘摇了摇头。
“娘,你怎么哭了呀?我不多吃橘子了,你别哭啊。”喜春赶紧把剩下的橘子揣回去,小心的给母亲拭去眼泪。
母亲的眼泪没有止住,流了一路,喜春不明所以,怯生生的躲进了哥哥的怀里。
终于到了,大人们的协商喜春觉得没意思,她跟着那个表舅姥爷家的堂哥在门外疯玩,很快就把新衣服弄得脏兮兮的,水晶饼也尽数进了表哥的肚子。
天黑后,喜春耐不住困倦,沉沉在娘怀里睡去。第二天,天亮之后,才发现自己在又脏又破的茅草屋里。
“娘,娘——”喜春拉长嗓子,叫娘,叫哥哥,叫奶妈,叫爹爹,却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
喜春哭累了,摸摸衣兜,所有的零食都没有了。嘴一瘪,又声嘶力竭的叫唤起来。
三
喜春再一次吃到福橘,是在1935年上海的百老汇。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上海滩,化名玫瑰的喜春柔软着身段,接下了一句又一句倾心的誓言。他们一说则忘,喜春一笑而过。
一位常来的军官得知喜春是北方人,特意运了一筐橘子送来百老汇,喜春看着那黄澄澄的橘子,想笑却又泪流了满面。
那天下午,喜春靠坐在橘筐旁边,专心致志慢条斯理的剥橘子吃橘子。
等所有橘子吃完的时候,喜春就不再叫玫瑰了,她有了新的称呼——七姨太。
娶姨太太本应该是个低调的事,那位军官却不遵常理。不仅大告天下,还邀请了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来贺礼。喜春不喜欢洋人的礼裙,就穿着中式的吉服,军官也随她换了儒雅的长衫。
那一场婚宴被传的人尽皆知,自此,七姨太喜春在上流的太太圈里成为了头等好命的人物,不仅不用伺候家里的公婆,还不用和其他女人争宠。
喜春心里却总是不踏实,她始终记得那句福薄命浅,生怕这等好光景只是短短的黄粱一梦。
就在喜春放下心来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时候,1937年,大量难民涌入上海,军官调任,自请前往华北。临走前,将喜春送入法租界。
可这一别即为一生,喜春到死都不确定他是战死了,还是后来逃亡去台湾了,可她却还是一直等,直等到她再也不能等。
四
1941年,喜春再次回到百乐门,成为一名舞女,因容色出众,被日军掳走。
三个月后,被人保释出来,身体已经彻底坏了,肚子里却怀着孩子。
想了又想,那个孩子还是被生下来了。可是喜春自己都没有办法吃饱,遑论养活这个孩子。于是,喜春拖着身体把他放在了教堂的门口。
舞娘喜春成了绣娘,靠着给人缝补浆洗过日子,有时候,午夜梦回想起以前的事,总觉得像一场大梦。有时候,又觉得现在才是一场梦,醒了之后,自己还是胡家的小女儿,嫁个普通人,像娘那样过日子。可是,娘长什么样都已经记不得了。
1945年春,喜春的门口被扔了一个女婴,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她抱进了房门,取名恨春。“以后我们就相依为命吧,都是苦命人。”女婴好似听懂了,张着嘴哇哇大哭。喜春手忙脚乱的哄着她,猛然想起了自己当年在父亲怀里的哭泣。可要细想,却又什么都记不得了。
多了一张嘴,喜春靠着手脚勤快攒下的几个体己钱很快被折腾的所剩无几,走投无路之下,决定回老家。
抱着孩子的喜春几经辗转,靠着模糊的记忆终于找回了自己家。
没有想象中的认亲痛哭,喜春紧紧的抱着孩子,局促的坐在堂屋里,听着大哥讲这些年的事。
母亲早些年已经去世了,二哥在战乱里失踪了;四哥五哥参军了,这些年也是杳无音讯;六哥留洋之后就再没回来过;现在家里是大哥当家,照顾着有些痴傻的父亲。
饭桌上,大嫂给喜春盛了一晚清的见底的稀粥,“春啊,这些年打仗,家里也没得几颗米,还要照顾咱爹,要不是我变卖嫁妆补贴,这个家早都散了。”
“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跟她说这些干什么?”大哥训斥着大嫂,一口喝了半碗粥。
喜春不忍再去看污垢抹了一脸的父亲,别开眼看着廊下挂的腊肉。
五
喜春最后还是在胡家之前的牛棚里住下了,大哥分了她两块地。闲时,她还会去揽浆洗衣服的活,但最惬意的应该是帮别人写书信的时候。
后来,父亲去世了,恨春出嫁了,喜春也老了,一个人住在窝棚里。
喜春当外婆那一年,胡家彻底没了。大哥大嫂被打倒,她被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破鞋十里八乡的游行。当年奸污她的表哥佝偻着腰往她脸上吐唾沫。恨春抱着孩子,冷漠麻木的控诉着喜春对她的虐待。
喜春受不住,在看管所里吞了碎瓷片,却没死成。“春妹啊,你这命,先苦后甜,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偷偷来安慰她的大哥,却在第二天和大嫂双双悬梁自尽。
大概是死过一次,喜春对挨批斗这事看开了,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被人折磨。
终于还是熬过去了,喜春60岁生日的时候,和恨春母女相认。胡家的房子已经成了公社,村里重新给喜春分了一间平房。
多年不见的六哥带着大笔资金回乡认亲,胡家又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户。喜春搬进了大院,却总是闲不下来,种着地,教小孙孙唱曲识字。
慈眉善目的喜春奶奶,家里常年备着零食,周围的孩子都喜欢跟她亲近,乡里乡亲见了也都按辈分叫声春姨,春姑姑等。
喜春八十岁时,孩子们提议要大办。她含笑摇摇头,“人都要死了,就别费这些事了。”她这一生,凡是大喜之后必大悲,欢喜的宴席大多是为悲剧奏响的前章。孩子们不依,执意要为家里的老祖宗贺寿,瞒着她订了酒宴,邀了宾客。
1999年12月31日夜,千禧年的钟声响起时,喜春看着堂下热热闹闹的子孙,含笑合了眼。这一生活够了,债也应该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