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每年的夏天都丧得无奈,我念完大一这年的夏天也未能成为例外。
高温拥抱下的炽热会停于脑袋中翻滚发烫,好不容易躲过脱皮的阳光,迎来的往往仍是深刻的沉雨。
恰好,我遇到了两者同时出现的太阳雨;也恰好,我不戴墨镜也没带伞。
久而久之,我开始想不起自己等的是转阴还是雨停,也记不起自己为什么会挂科补考,否则也不用成为无伞之人,傻傻站在实验楼门前。
天气果然还是很难预料的,跟女孩子的心一样。
然而,手机响了,是许愿打来的。
许愿问:“陈小狗,你在哪?”
我疑惑:“啊?”
许愿压低了声音:“我问你现在在哪?”
我说:“学校的实验楼门口。”
许愿吩咐道:“你就站在原地,不要走动,我去给你买个橘子。”
然后电话挂了,阳光没了,雨也停了。
果然,女孩子的心思终究难以捉摸,我望着天,居然开始同情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分析员。
虽然雨停了,但女孩子的话往往还是要听的,她说站着别动,我就真的站着没动。可当女孩子说她没事死不了的时候,我就分不清是真的没事死不了,还是有事要死了,是否需要我安慰的肩膀来瓦解这份死亡。
当然,曾经开宿舍大会时,我们一群雄性物种历经激烈探讨后得到一个结论:想要真正了解一样事物,只能完完全全成为它,了解女孩也是一样。
宿舍长举起剪刀要了解女孩的那刻,我和宿友们都起身阻拦。宿舍长默默放下剪刀,我们默默松了口气,谁知他指着剪刀说:麻烦帮我换个尺寸大些的。
我叹了口气,视线重新返回天空。
许愿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后背,说:“你可以动了。“
我松了松手臂,问:“许愿你怎么过来了?”
许愿说:“我要找负心汉算账,然后发现没话费,只够给你打一通十秒钟的电话了。”
我惊疑地问:“负心汉?那你现在没事吧?”
许愿回道:“没事,死不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叹了口气。
然后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了许愿,她在我的手机上输入了一个号码,点击拨号键,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许愿说:“你看,打不通,那你的手机先借我吧。”
我指了指手机,说:“可以啊,不过我要先跟着你。”
许愿说:“你确定要跟着我?”
我问:“你要借很久吗?”
许愿说:“那当然,我要打通电话为止,他是负心汉呀。”
我说:“那好吧,大概要多久?”
许愿想了想,说:“大概……要一辈子。”
02
后来我才发现,那天许愿在我手机里输入的,是我的号码。
03
我和许愿站在大学实验楼的门口,站了好久好久,久到我都忘却夏天这个单词是怎么拼写的。
那天瞥见雨水忽停,我和许愿正准备离开,可刚抬脚那一刻,雨又开始下了。
许愿问:“有伞吗?”
我说:“没有。”
许愿说:“那怎么办,我们被困在这了。”
我说:“别担心,等雨停了,我回宿舍拿。”
许愿说:“好。”
其实所谓的承诺很是简单,一人说,一人听,两人信。轻描淡写的一句在意,却在意了一整个夏季。
许愿说:“陈小狗,你怎么会挂科的?”
我说:“这个嘛……我考试时,不小心把名字写成了许愿。”
许愿忍不住笑了出来。
于是我们开始了漫长的等待,许愿看着雨,我在看她看着的雨,淅淅沥沥,跟青春一样不讲道理。
许愿说:“我们要复合吗?”
我说:“可是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星期。”
许愿说:“那我撒娇咯。”
我说:“我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
许愿说:“那我生气啦。”
我说:“我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
许愿说:“那我哭了。”
我说:“同意,我们先复合吧,下次提前一周分手就好。”
许愿情不自禁地贴过来,挽起我的手臂。
那一刻我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原则,不会被卖萌和愤怒所左右。
念中学时的教育课,老师让每个人写下自己该坚守怎样的原则。我在作业本写下:
不让女孩子掉眼泪,算吗?
等作业本发下来的时候,我看到评分是一个大写的C,后面带着老师的只字评语:算。
一如称奇的感官正撩拨这份等待,虽颠倒主宾,却念指轻柔。飘雨因情而静,散风因愫而寂,淡淡而落的口吻,只为触动故事里的某个人。
许愿捏了捏我的手臂,问:“说话算数吗?”
几滴细雨飘停靠在眉间的刘海,我说:“算。”
04
去年的八月三十一日,我和许愿并排坐在车站,她吃着我左手的朱古力甜筒,我饮着她右手的半糖冰奶茶。
酷暑烦闷,连雪糕和冰块都携手并进,愿意共赴黄泉。
许愿舔了下嘴角的朱古力,说:“你在科技大学,我在师范大学。”
我轻咬着奶茶里的珍珠,说:“嗯,相隔一个地铁站,三个公交车站。”
许愿叹了口气,说:“好远,怎么办?”
我说:“太远的话就变成异地恋了,听说异地恋很煎熬很痛苦。”
许愿说:我不想你煎熬,不想你痛苦。”
我说:“我也不想我煎熬,不想我痛苦。”
许愿说:“那我们分手吧。”
一颗尚未咀嚼的珍珠刹间吞咽而下,我咳嗽两声,说:“嗯好,是老死不相往来那种吗?”
许愿瞪眼直说:“你敢?当然是到寒假就复合啦。”
我喏喏应道:“嗻。”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听许愿的话,谈不上害怕也论不及依赖。曾经为了论证许愿是不是给我下了蛊,祖传医术的宿友阿灰给我把了一天脉。
阿灰说:“脉规成异,脉门反常,脉息静无,脉率死寂,而你居然还能活着。”
我问:“灰医生,这是何解?”
阿灰摇摇头说:“我已经感受不到你脉搏的跳动,我怀疑是中了千年情蛊,它会吞噬你的所有经脉,让你乖乖地成为下蛊人的傀儡。”
我问:“你确定没有把错脉?你抚摸我的手掌心已经两个钟了。”
阿灰疑惑:“是吗?”
我说:“是啊,把脉不是应该放在手腕位置吗?”
阿灰假装咳了两声,说:“怪不得今天大家看我们的眼神都怪怪的。这个……这个你是过敏,对,过敏。”
我问:“那我对什么过敏?”
阿灰说:“许愿。”
虽然很想证实阿灰其实是个庸医,但他说所的废话却真的很有道理。
说不定我真的只对许愿过敏呢。
我回过神,咬了一口左手的朱古力甜筒。
原来,分手是很甜的朱古力味。
05
我和许愿在大学开学的前一天分手,那天两人坐在车站,只要吃完手上的甜品,生命的长河中就会新增前任这个标签。
我们计划第一次分手截止到寒假的前一天,第二次分手截止到暑假的前一天。许愿说为了保证不互相想念对方,要分的真实、分的干脆。
我说:“那要不写个分手协议书?”
许愿默许后,我从背包里取出便利贴,在两张纸上写下:八月三十一日,男方陈小狗与女方许愿正式解除情侣关系,自此鸳飞鸯散,互不相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有效期,一个学期。
许愿说:“不允许过期。”
我说:“没事,过期的东西都会丢掉的。”
许愿说:“哼,如果有一天你敢把我丢掉,我就先把你丢掉。”
我想起阿灰说过的,女孩子说的话只能信一半。言外之意,许愿是要把我丢掉一半啊,拿锯子锯开吗?我该保上半身还是下半身?
问题的答案还没定夺,我便移开了许愿投来的目光,紧张地低下头,把手中的甜筒一口吃完。此刻,开往师范大学的校车缓缓靠站,我伸手指了指车的方向。
忽然间,许愿捋起垂发,然后在我的脸颊轻轻落下一吻。
未等我惊觉,她便提着行李便转身。
我猛然站了起来说:“等等……”
许愿说:“等什么?”
我说:“礼……礼尚往来。”
许愿一本正经说道:“什么礼尚往来,你的甜筒已经吃完了,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敢亲我就是耍流氓。”
我支支吾吾说:“可是,是你先……先耍的流氓啊。”
许愿说:“笨蛋,大笨蛋。”
那一天,许愿没有回头地上了车,而我回过头却看到椅子上的那杯还剩三分之一的半糖冰奶茶。
是不是不把甜品吃完,协议就不会生效?
是不是只要穿上毛衣,夏天就会马上离开?
是不是在一个人对我说了对不起后,我只要不说没关系,我们就一直会有着关系?
又或许,十九岁那年的我们其实并不懂什么爱情,懂的只不过是被晚夏囚禁的三言两语。
以及,作为一名笨蛋所要熟记的台词。
06
许愿:“对了,陈小狗。”
我:“嗯?”
许愿:“那时候我喊你笨蛋大笨蛋,你怎么还傻傻地站在那?”
我:“啊?那我应该干嘛?”
许愿:“你真的很不懂女生耶。”
我:“那要不你再喊一遍?”
许愿:“笨蛋?大笨蛋?”
我俯身低头,轻轻地将嘴唇贴在许愿的脸颊,恰巧雨还没停。
礼尚,或许是真的爱上了往来,一如在岁月里狂奔的小狗也期许着关于它的愿望。
07
去年的盛夏,芳华绑架了绝代,虽说已至傍晚,可窗外头的烈阳仍旧对温柔的试卷想念,斜楷的名字旁伴随的是一串串解字当头的算数题,以及一道道充满问号的完形填空。
高考结束后的第一天,晴。
我将脚丫放在书桌的习题册上方,倦倦地听着电风扇正在转动的呼吸声。每一次呼吸,都充斥着对生命的幻想。
为什么宇宙的怪兽们入侵地球都不选择来中国,这片华夏大陆没有超人奥特曼也没有复仇者联盟,安全有效。
要是有怪兽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高考了?
不过许愿在的地方好像都是和平的,一直如此吧,难怪怪兽不够勇气过来。
然而,手机响了,是许愿打来的。
许愿问:“陈小狗,你在哪?”
我疑惑:“啊?”
许愿压低了声音:“我问你现在在哪?”
我说:“家里,我的房间。”
许愿吩咐道:“你把头探出窗。”
然后电话挂了,“我推开窗,探出狗头。”
楼下的许愿微微抬颌,眼睛里焕发着久久未见的清澈,这份清澈沁人心脾,动人心意。
然而,许愿松解了往日念书的马尾辫,换上素净的牛仔吊带裤,肩上背着的小背囊,双手推着自行车的模样,竟让我一时间忘却了言语。
许愿邹着眉对我说:“陈小狗,你再用这种色眯眯的眼神看我,我就抡起打狗棒!”
打狗棒,其实就是许愿家里的擀面杖,许愿的父母经营着一家烘培坊,因此许愿从小就对面包西饼耳濡目染,也对三十六路擀面杖法有自己的见解。
当然,三十六路通通都是落在我的身上。
那一年,六岁的我撅着小嘴告诉我的母上大人。
妈妈笑着对我说:“小狗,许愿是我们家的小媳妇,你不听话她当然可以教训你啊。”
我说:“可她那是家暴,我要休了她!!!”
妈妈捏着我的脸蛋说:“小狗,妈妈说了很多遍。你长得这么丑,要不是妈妈在怀孕时候跟许愿的妈妈有指腹为婚之约,你这辈子就只能孤独终老了。”
那天,六岁的我决定离家出走,我背上小书包,里头塞满了心爱的玩具,从此就要孑然一身,漂泊远方了。
只可惜我出门匆匆忘带食物,因为太饿瘫倒在幼儿园后面的秘密基地。后来天色已深,还下起了小雨,我哭着蜷缩在秘密基地的小角落。
忘记过去多久,我以为自己早年夭折的时候,忽然听见小许愿的声音。
小许愿说:“陈小狗,你在这里干嘛?我和妈妈刚路过就看到你在这里,你好像好饿,我这里有小蛋糕。”
我接过小蛋糕便开始啃,小许愿和许妈妈就在一旁看着。
我感动地看着小许愿,哭着说道:“许愿,我不离婚了,我再也不敢了。”
小许愿没有说任何话,她小小的右手轻轻地摸着我的头,就像紫霞仙子摸着至尊宝一样。
08
其实高考后的第一天假期并不疯狂,反倒是疲态堆积了许久,触碰阳光从而点燃导火索,点燃无感的课本和多余的智商。
不论火鸟再如何燃烧,终究会有烤熟的那一刻。
我背着许愿的小背囊,坐在单车后座,也不知她要载我去哪,只知道她骑得很快,快得我禁不住害怕。
许愿笑着说:“胆小狗,害怕就抱紧我吧。”
我颤抖:“这一般不是男孩子的台词吗?”
许愿加快车速:“少说废话,我今天也要当一回男孩子!”
我听话地抱紧许愿,想想她在高考的逼压下,居然连性别都开始发生质变了,难免……
还没等我往下思考,许愿的一个紧急刹车就将“难免”二字重重拍回我的脑海。
许愿像个犯错的孩子,转过头微微说道:差点撞到路边的大树了,嘻嘻。
我说:“没事吧?有吓着吗?”
许愿说:“没事没事。”
我说:“你上辈子肯定是小白兔,对树情有独钟。”
许愿说:“说不定就是,我是兔子你是树……先等等,你的手放在哪了?”
看见许愿忽然变脸,我发现我那双原本环在许愿肚子的手,位置竟然不知在何时往上移了……
许愿一掌过来:“流氓!”
原来跌跌撞撞的青春真的会很痛,我揉了揉左脸,思考着小白兔是如何进化成黑寡妇的。
很可惜,大部分人的青春其实都是以平淡当作基调,而这段岁月没有所谓的起承转合,只有今日的南辕北辙,与明日的不知所措。
夕阳渐渐收敛,我们停在郊区湖边的一家沙冰店门口,许愿进去买了两碗西瓜冰,细腻的冰配上清甜的瓜,是她的偏爱。
许愿说:“每一口都是夏天的味道。”
我嗯嗯头,咀嚼着西瓜,似乎冬天过来吃,也是这个味道。
单车、微风、湖侧、树荫、石凳、我们。
我们一人一个耳机,播放器里循环着周杰伦。
许愿跟我说,再过一个小时湖边会有烟花盛宴,肚子饿的话背囊里有她亲手做的红豆包,等我反应过来她的脑袋已经轻靠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我咬了一口红豆包,味道很怪,许愿应该又是把细盐看成白糖,发现放错后又勺了一匙白糖。
每一口都是许愿的味道。
09
我清晰地记得,高考后的第一天晚上,许愿发高烧了,很烫。
烟花盛宴开始时,我发现熟睡的许愿不愿醒来,脸色渐白。
许愿冰凉无力的身躯让我开始害怕,我将手背放在她的额头上,突如其来的滚烫活活将这个常日活泼的女孩陷入难受。
我紧张道:“许愿,你发烧了,我现在带你回家。”
许愿迷糊地说:“我……不要,烟花才刚开始。”
我将许愿扶上单车后座,说道:“我们下次再来看吧。”
她的脑袋靠在我的后背,轻声:“可我……好想好想只跟你看烟花。”
湖边的烟花随之盛开,每一束都循规蹈矩地高挂于空中,尽情涂抹美好的时刻便是生命倒数的旅程,等待片刻之后的声形幻灭,等待自己被世界记住的那一秒。
我没有说话,反倒与湖边的喧嚣的烟火格格不入。
慌张的内心阻挡了思绪,我骑得很快,许愿抱得很紧。
许愿喃喃:“陈小狗,我头好晕,好困。”
我说:“我在,很快到了。”
许愿说:“陈小狗,我好冷。”
我说:“你再抱紧点,我把暖气传给你。”
许愿说:“陈小狗,我会烧坏脑子吗?”
我说:“不会的,你满脑子都装着西瓜冰,会帮忙降温的。”
许愿说:“我的脑子里没有习西瓜冰,只有你……”
我拐了弯,继续往前骑。身后的许愿没再说话,大概是睡着了。
而我内心里的岛屿大概也是睡着了,每一帧的风景都临摹着岛屿入夜,与风相恋的时光。当漂流瓶随着回忆静止在终点,黎明才逐渐知晓,在乎的人会悄无声息地将脚印,一步步踏在岛屿里的陆面上。
心跳得很快,我猜应该是有人登岛了。
……
第二日,我早早就到许愿家接许妈妈的班,许妈妈照顾许愿,忙了一晚,所幸许愿早上退烧了。
我嘴里吃着许愿做的杂味红豆包,眼睛看着她安静的睡韵,阳光恰好透过窗户照到床边,折射了这份关于她的期待。
眼睛里的寄托,寻到了漂流在岁月中的归属。
我悄然翻开许愿书桌上那本,高考前借给她复习的笔记本。每一页都是被回忆堆叠,虽不远,却腼腆。
而手指停在了第十六页与第十七页之间,夹着一支淡黄色的书签,书签上的行楷秀气而立,是许愿的字迹——
陈小狗很笨,他什么都不懂,算了,高考后骑着脚踏车载他去看烟花,到时候再亲口跟这只笨狗说。
祝自己成功,高考与告白。
10
雨渐小,许愿和我站在实验室门口,一人一个耳机,播放着周杰伦。
其实我一直都讨厌夏天,但只因我的每个夏天都有许愿,所以显得夏天没这么讨厌了。
当分不清耳机里播放的是《轨迹》还是《暗号》,辨不明自己偏爱“秋刀鱼的滋味”还是“麦芽糖的山坡”的时候,那张分手协议便利贴还悄悄躺在书包暗格内。
而手机的通知栏弹出宿舍长与阿灰的无聊对话,我的脑中还在拼写夏天的英文单词。
一旁的许愿捂住害羞的小嘴,自顾自地傻笑。
岁月在雨停前夕打了个盹,让故事里的人不再蹈矩循规。亦或许,平平淡淡的才是真实生活,过分超脱的起承转合容易睡醒。
至于梦里,这个静谧而又荒唐的夏季,只字单影写下了与她有关的陆离斑驳。
以及与我有关的波澜不惊。
许愿叫了声我的名字:“陈小狗。”
我轻轻回应:“嗯?”
她莞尔一笑,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