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

多年后,李建军想起那次感冒心还会怦怦直跳。

那天,朋友魏力强来电话请他吃饭,说他高中一位女同学从美国回来了,魏力强叫上他,是想让他认识一下那位女同学。李建军在本地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那位女士也是作家,在海外出版了不少书,李建军听说过,但从来没有读过她的作品。

李建军到场比较晚,在饭店里见到那位移居他国的女士时,一群人正在热聊。他和那位女士握了一下手,没有什么交流,大家就入席了。客人坐上首,李建军和那位女士隔着几个人,距离远,交流不便。女士姓白,去国外已经15年了,同学们见了面,只有一件事,叙旧。话题一直围着远道而来的客人,询问她在国外的生活,白女士一一作答。李建军虽然有些受冷落,但他还是尽量加入交谈,做出对那些话题非常感兴趣的样子。不过,他稍觉别扭,也有些后悔来吃这顿饭。

五月初的晚上,已经有些闷热。因为室内空调打得很低,一到户外,风吹到脸上,有一种温热感。这种感觉和刚才在房间里的冷相比让人舒坦多了。李建军当时把衬衣挂到了衣架上,只穿着新买的紫色汗衫,胸前是抽象的图案,虽说有些冷,他还是没有起身去取衬衣,一是麻烦,二是在座的也都穿着短袖,还有,他相信自己的身体素质。

到了家,他睡在沙发上,忽然有了疲惫的感觉。他并没有在意,以为是心情所致,晚上的宴席真的很无趣。看了一会儿电视,他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妻子吴红梅把他叫醒时已经是夜间11点半了。她摸了一下李建军的额头,有些烫手,吴红梅有些吃惊地说,你发烧了,我看你得抓紧去医院。

李建军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了,我认为是小感冒的前兆,不必大惊小怪的。他说家里有退烧药,让他夫人帮他找来。他从小就怕打针,有个头疼脑热的,总是吞点药片。

你会不会是流感?吴红梅的话一出口,把自己吓了一跳。

李建军咕碌一下坐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位从美国来的白女士,看着妻子,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跳开始加快。

当晚,李建军还是没有去医院,去了估计回不来了,为了安全起见,他睡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妻子和儿子惴惴不安,如果李建军的发烧出现在其他时间,谁也不会紧张,可是偏偏是现在,眼下一些国家,包括美国,都陆续发现了流感病例,一经发现,有关部门还要全力寻找接触者,这情形有点儿像那年的“非典”。他不敢去医院,如果让人家知道他和一位从美国回来的人在一起吃过饭,那问题就更严重了。消息传出去,就算他只是小小的感冒,人们也会说他染上了流感,说不定老婆和儿子也会被隔离。儿子还有一个月就要参加高考了,如果他去了学校,他的同学,乃至全校师生都可能会受到连累,后果不堪设想。

李建军突然头皮发麻,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差点忘了:后天就要答辩了。这次单位竞聘上岗,他已经在副科长的位置上坐了许多年,这几年,他的工作很有成绩,现任科长年纪大了,要退休了,他当科长是顺理成章的事儿,所以没有把那几个竞争对手放在眼里。陈述报告写好了,已经念得滚瓜烂熟,只等后天答辩了。如果是流感就不能去上班,不上班就不能参加答辩,竞聘就算自动放弃,今后不再设副科长,当不上科长,他就成了专员,工资也得降,这些年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损失是无法估量的;如果去单位上班,后果也很严重,假如确认他得了流感,单位的所有同事都得受牵连,他们都得埋怨他明知故犯,今后还怎么做人?这样的后果也是无法估量的。他又想到一个问题,这么多人一起吃饭,不会只有我一个人被传染吧,那么其他人怎样?如果大家都没事儿,我最多是感冒,空调吹的。

李建军吃了退烧药,睡在沙发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一厢情愿地把什么问题都想得非常糟糕,而许多时候,事情并不是他想得那么不堪,经历几次,他也就发现了自己的这个心理疾病,这是“期待式忧郁”,他希望这是一场普通的感冒,天一亮,太阳照样升起,他的感冒发烧会像草尖上的露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大早,他觉得好些了,昨天晚上没休息好,脑袋有点沉。他让吴红梅摸摸他的额头,吴红梅如临大敌,说,你离我和儿子远点,万一是流感,我倒没什么,耽误了儿子的前途,我和你都是罪人。

妈的,这个和自己生活了快二十年的女人如此冷酷!他没把不悦表现出来,只是把心里的顾虑说了出来,想让老婆帮忙拿主意,因为竞聘是大事儿,关系到个人前途和家庭收入,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但那个女人神经兮兮的,老是担心她和宝贝儿子,让他抓紧时间去医院。他气得在心里骂那个娘们头发长,见识短,不足与谋。

吃过早饭,李建军还是果断去上班了。单位不远,他没有骑车子,而是选择了步行。路边的树木都长出了大大的叶子,绿绿的。花圃里的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显示出了勃勃生机。街上车水马龙,人们精神抖擞,无比安逸的模样。

正走着,他的手机响了。号码是单位领导的,不祥的预感一下子击中了他。

“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领导的口气有些急切。

“有个应酬。”他应酬道。

“别绕弯子了,是不是和美国来的白××喝酒了?”

李建军心里一惊,看来领导掌握了可靠情报,他不敢撒谎。“是的。”他等待着对方的下一句话。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去单位的路上。”

“这样吧,你不用去单位了,也别回家,等我通知。你看这事弄的,美国回来的人,你也敢和她一起喝酒!”他又问:“昨天喝酒回来,你和老婆孩子有过接触吗?”

李建军说:“没有,她带着孩子去她妈家了。”

“那就好,记住,你别去单位,也别回家,等我通知。”领导不由分说地把电话挂了。

他站在路边,不知往哪里走。这个世界突然把他孤立了,抛弃了。

消息怎么传这么快?莫非是昨天晚上喝酒的人当中有人和他一样感冒发烧了?他掏出手机,给魏力强拨了电话。

“我好好的。”魏力强在电话里说,听他的声音,很洪亮,不像感冒患者发出的嗓音。李建军把单位领导给他打电话的事说了一遍,魏力强在电话里骂李建军单位的领导是“神经病”,还骂那个走漏风声的狗日的没事儿找事儿。最后他大声保证,说:“出了事儿我负责!”

你负得起吗?李建军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挂了电话,李建军又想起竞聘的事,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多年来的努力要因为这莫须有的流感打了水漂吗?明天要进行答辩,今天就被告知不能上班,他也太倒霉了吧?事情太凑巧了,难道老天爷成心为难他?李建军心乱如麻。这次的流感好像不如前几年的“非典”厉害,李建军不为性命担忧,他担心的是前途。

去哪儿?人多的地方不能去,他来到了田野,那些庄稼不怕传染。麦子已经长高了,绿绿的,非常健康的样子。他觉得,自己还不如一棵麦子。

掏出手机,给吴红梅打电话。他告诉吴红梅,单位已经不让他去了,他现在躲在野外。吴红梅说,你别回家了,中午你自己买着吃。李建军问,那我晚上睡哪儿?吴红梅说,我劝你最好去医院,反正你不能回家!妻子的口气很强硬。李建军说,我正在等领导的电话,他让我去哪我就去哪。他又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顿吴红梅那个冷酷的女人。

李建军在一片草地躺了下来。阳光洒在脸上,热辣辣的。田野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微凉。有多少年没有和土地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了?一年到头忙得要死,难得有这样逍遥。如果天天不用上班,这样的日子真是神仙才有的。其实上班族是最可悲的一类人,当科长拿钱多是不假,可是更操心。老科长原来身体多棒,当了几年科长,背驼了,头发稀了,到退休该享清福了,这倒好,弄了一身病。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有12条朋友的短信,问他是不是得了流感。我一切正常。他群发这条消息后真想关机,又想起单位领导的话,便发短信给领导:我在等你的指示。领导没有回复他。

中午在路边买了一碗凉皮吃了,吃的时候他想,其他吃凉皮的人会不会因为他受到牵连?管他去,我总得吃饭吧?也许单位领导真是神经病。吃完凉皮,他没地方去,只好又回到睡觉的地方。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远离了人世,他与外界的惟一联系就是手机短信,手机铃声不断响起,所有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你得流感了吗?大家都在关心他,可是,这种关心此时对他来说是多余的干扰,后来他干脆不回复了。等待把时间拉长了,让人焦虑不安。一直到天黑下来,单位领导才给了他答复,让他去人民医院,说那边已经联系好了。

李建军进了医院才发现,有一个那天晚上和他一起喝酒的人也被安排进来了。他也是感冒,为了慎重起见,他是自己主动要求进来的。也许走漏消息的就是他。李建军给魏力强发了一条短信,魏力强说他什么不适的感觉也没有。他又骂李建军单位的领导是“神经病”,并说,那位美国来的女同学也好好的,昨天已经飞回美国了。

李建军在医院一呆就是七天,这段时间他过得比较愉快,除了接受治疗外,他还和其他病人一起玩掼蛋,下象棋,一日三餐免费,可口的饭菜都由医务人员送来,他觉得自己胖了。他甚至喜欢上了一位护士,那个护士知道他是作家,很崇拜他,值班的那天晚上,他们聊到深夜。李建军也喜欢那个小护士,竟然有点不想离开医院了。有一个晚上,他还因为小护士来了灵感,写了一篇言情小说。

不过,好心情还是被一个电话赶跑了。出院那天他接到吴红梅的短信,说竞聘已经结束,李建军的对手当上了科长,也就是说,他从副科长变成了专员。李建军的心隐隐作痛。

走在大街上,他发现路边的树木叶子稠密了许多,颜色也深了许多,他竟有了一种想哭的冲动。就在这时,护士打来电话,要请他吃饭,李建军一时有点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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