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升茶馆是小镇各色人等汇集之处,也是是非之地。
一
高升茶馆的掌柜姓高。老高用走南闯北争来的积蓄买下单家临街四间门面外加后面的小院,凭走南闯北落下的好名声,小茶馆生意很红火。
高老掌柜在场面上混了大半辈子,人前人后从没有什么短头,可一谈到儿女,自己就觉得矮了三分。因他只有一个女儿,年轻时候的事情不好再讲了,他虽然有点懊悔,却也没有什么办法。老伴的身子骨不好,生个女儿就对的起他了,好在女儿跟她娘年轻时一样,模样周正,脾气娴静。姑娘越大,越懂事,老高越看,越喜欢,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女儿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老伙计们提了不少人家,有经商的有从武的也有习文的,老高总是笑一笑,不置可否。大家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算的。
一天,老高在茶馆高声说了句:下月初九来家喝酒,小女完婚,各位赏光。人们恍然,高老头家的事情,就没个准,神不知的来了个毛脚女婿。众人皆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被高掌柜长在头顶上的眼珠子看中。
成婚那天,高升茶馆热闹得一塌糊涂。门外头,吹鼓手咿里哇啦、咚咚锵锵;屋里头,小伙计们上上下下、传菜送汤。
骑白马的新郎官谁也不认识,人样,长得倒是五大三粗,眉眼也还过的去。高掌柜的有喜事,众人自然要大喝喜酒,大声庆贺了。姑娘入了洞房,闹哄一阵,人散婚成。
很快,小镇的人发现高家的毛脚女婿亦是把好手,店里店外,人来客去,迎来送往,甚是得体,且茶馆的生意比高先生经管时更好。于是,人们更佩服高掌柜的眼光:高人就是高人么,看人家挑的女婿,让人眼红。
既是入赘,人们都叫高家女婿为高掌柜,老高掌柜成了老爷子。老爷子蓄起胡子,没事和老伙计们闲聊乱侃,背着手在镇上四处逛逛,茶馆的事,撒手不问了。
二
相处时间久了,众人也问高掌柜的仙籍何处,高掌柜的嘴风很紧,只说自家是西面山里的,在家种地。再问,就没有话或者把话岔开了,众人对他的行状一直心存模糊。直到有一天,县衙门里的马队出动,围住高升茶馆,人们才知道高掌柜是土匪!
那天天刚亮,听见外面有砸门的动静,高掌柜在床上跳起来,径直翻身上了棚(北方房高,在房梁以上再加木板隔断,上面可储存粮食杂物),从山墙上的小门跳到邻居房顶,再从邻居房顶跳到邻居的邻居房顶,几次跳跃翻腾,一溜烟到了镇子外的玉米地里。高家闺女迷瞪中觉得头下的胳膊不见,再睁眼,女婿身如狡兔,看得她目瞪口呆。
睡眼惺忪的老掌柜披长褂出来,被门口守着的两个黑皮一把扭住。不一会,马队的张班头进来,对着西厢房高叫:“高掌柜,出来吧,你老爷子在我手里呢。”
当天高掌柜到县衙投了案,把老爷子换出来。
高老爷子有点积蓄,动用各种人脉,上下打点,也没有判罪,就在牢里押着。不杀不放。
衙门里的张班头一次喝醉酒,说:高掌柜真是汉子,知道水火棍吗?任谁也顶不住,一棍下去就成了两截,他连眼睛都不眨;七星高照知道吗?七个烧得通红的鏊子,一字排开,离老远都烤得发晕,他在上面走一趟,完了,又送一来回!那是什么骨头?硬啊!
张班头仰脖灌了一口酒,直摇头:他以前的手下在邻县被圈住了,乱咬。这汉子,县太爷都喜欢,没口供,就判不了他的罪。
三
大年三十,阴沉的天象讨债的脸,一阵冷风吹过,地上的柴禾叶子和扫挂下来的碎纸片子悉嗦作响。要下雪了,逢年过节的下雪,兆头好,可心情不好——满街都是灰衣服的兵。
高掌柜在小雪飘飘中回家。茶馆,在他投案的当天就关了,门口冷冷清清的。高老爷子在门口挂了个灯笼,点了一挂鞭炮,给儿子兼女婿除晦气。高掌柜媳妇早就杀鸡剁馅炒菜包扁食,收拾屋子糊窗户,打扮停当等着当家的回来。
饭桌上,老爷子只管让女婿喝,女儿高兴得跑前跑后,锅台堂屋来回穿梭,欢喜之余看见丈夫喝的不停,直向老爹使眼色。那老糊涂一味喝酒,愣是看不见!
当妈的知道女儿心事,说:老头子,孩子受了罪,身子骨虚,别让他喝多了
高老爷子说:孩子,你爹过世后,我知道你在外面混,也知道你没有做什么恶事,以后呀,小心就是了。
高掌柜点头:知道了,爹。不过我在牢里听人说,世道不太平了,前面战事吃紧呢,把不住什么时候了。我出来也是这个原由,听说衙门要搬了,牢里的人都放了。
女儿插嘴:街上到处都是兵,怕啥呀。
高掌柜叹了口气。
老爷子喝的更猛了。
四
整个正月都是在惶惶中过去的,拜年的亲戚除了问安,就是谈论战事和日本人。
镇上驻扎的晋绥军60师师部,正月十五闹完红火,一夜间不知踪影。
人们开始为以后打算,有家底的人家把值钱的东西深埋,不能埋的往山里亲戚家送;栖遑的人家什么也不怕——空屋子干身子,有事走人就是了。
无论穷人富人都惴惴不安:听说日本人跟戏文里的番帮小妖差不多,杀人杀得眼睛都红了,保不齐,来了乱杀一通,血流成河呀!
正月月二十,日本兵真的来啦。
官道上一片土黄,象庄稼地里的蝗虫,快速的蠕动着,蝗虫前头,一条白色的幡在飘动,蝗虫的头上闪着糁人的白光。
山梁上的人默默的看着,浓烟从镇子东到西依次冒出,弥漫开来,心,通通通地跳。
高掌柜媳妇这两天不想吃饭,她知道自己的毛病,兵荒马乱的,摊上身上有病,这病得的,真不是时候啊。她回头看当家的一眼,心慌了。那分明是他投案前的样子:后槽牙咬着,脸颊的棱角更分明了;眼睛里射出两道灼人的光,结实的身子竟然有点抖动。
逃难的人看看烟雾里的家,只得投奔山里的亲戚去了。
过了一段时间,胆大的回家里看看,高掌柜第一个回的小镇。
镇子被日本人烧了,房越好烧得越厉害。高升茶馆的门面全完了,黑黝黝的墙壁,东倒西弯的门楼,前面的茶壶茶碗破了一地,桌子凳子和房顶一起变成了灰,后面正房是砖砌的窑洞,门窗破碎了,收拾收拾可以住人。高掌柜知道媳妇身子不利索,先回来拾掇好了,再到前山老姑家把一家人接回。
大家都想,都烧成这了,日本鬼还要怎样?开春后,麦子返青,田里的活多了,在亲戚家逃难,也不是长久之计,人们纷纷回家,小镇又有了一丝生气。
老话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那年的庄稼出奇好,人越没有心思管它,它越长得旺势。雨水也凑好,该下的时候就来,该停的时候就收。麦子长得老爷子都称奇,老大的麦穗,滚圆的麦粒!
收割完以后,老爷子感叹:要是太平时节呀,咱这茶馆的生意——说到一半再也不言语。
世道反乱了,祸事停不下。
五
祸事出在那年的五月二十六。
收完麦子,有了闲暇,镇上的绅士们坐到一起商量起集。每逢三六九的集市,不能让日本给停了,五月二十六,收完了庄稼,正好!
那天的天气很好,街面早早被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四邻八村的人也来了。
逢集,不外是各取所需,店铺把埋的存的东西拿出一部分,摆出来。集市上,熟识不熟识的人见了面都打打招呼,讨价还价的声音比平时低了许多,买卖成交的很快——人们的脸上都露出久违的笑容,这年月,谁跟谁呀。
正午时分,一阵马蹄声哗哗哗传来。人皆惊恐,来日本兵了!
镇里应事的村副忙跑上前去。
应事的见过几个日本兵,来了就是吃喝,要马料——附近靠山没有烧的一个小村子,驻扎着一队骑兵。起集的事情也和日本人汇报过,翻译官拿了袁大头后说:很好,好好。
这次来了一个,应事的村副松口气,鞠躬问好后,把日本兵安置到高掌柜的茶摊喝茶。
没喝几口,矮子罗圈腿的日本人支楞起了耳朵。他听见“咯哒,咯哒,咯咯咯哒”的鸡叫声,老母鸡的鸣叫引得那张猪脸裂开了花,他寻声而去。
到了后院,看不见鸡子。正月里日本兵来祸害的时候,把镇子里的鸡抓了个净,高掌柜见媳妇身体不好,就在山里买了几只,养在家里。下蛋供老的小的吃。这会儿,老母鸡正在西屋里下蛋呢。
猪脸踅摸一圈,没有找到母鸡。进了西厢房。
这时,外面的人听见一声号叫。那声音象腊月里杀猪刀捅进肥猪脖子时,肥猪发出的声音!
再看,高掌柜早没有了人影。
当天,高掌柜一家四口,再次逃难,进了山。
从此,高升茶馆再也没开张过。
从此,小镇上的父老再没人说高掌柜是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