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生今天得偷偷摸摸回去，没办法，从前两周开始，他回家得在夜深人静的凌晨后才敢回。

但他确实挺想念他的宝贝女儿灵儿。他将近一周没好好和女儿讲话了。

他对老婆曹桂芬（现在叫素月灿然）确实没多少感情，但毕竟有个可爱的女儿，所以他绝对没想过要离婚。更何况，如今老婆收入高，一个月抵他两年的工资。按这势头看，他家很快就可以做到经济自由了。

所以他不敢违拗曹桂芬的提议——他刘安生就是个渣男，结婚八年，在她怀孕生孩的三年，以照顾胃癌的父亲为由从未回过家，也从不交家用，不照顾家庭，现在还出轨，所以“素月灿然”要从贤惠懦弱的女性站起来，觉醒、成长，把渣男甩了（离婚），然后创业搞钱,活出时代新女性的风采——这是近期主播“素月灿然”要打造的人设。

刘安生说我不离婚。

曹桂芬白了他一眼说，没让你真离婚，但剧情需要。懂吗，你知道什么叫剧情？我的粉丝快涨到五万了，我说刘安生，你知道吗，现在有多少人做视频，内容不突出，一下就淹没在这视频的汪洋大海里了。我这是工作，是养家糊口，你就牺牲一下形象，你必须配合。

520那天，大家都忙着表白，全网温情脉脉，爱意满屏。但“素月灿然”直接向丈夫“开炮’，撕开美满婚姻的遮羞布，把溃烂不堪的人生展现给世人看。果然，她那条“逆向而行”的视频爆了，浏览量过百万，当天增粉近万。很多人在视频底下评论，声讨她老公，或给这位悲苦的妻子母亲以安慰与鼓励。甚至有很多人鼓动她离婚，离开渣男。

视频播放量比预期的还好，所以，按“情节推进”，这个“离婚”不得不进行下去了。

就这样，刘安生被安排为一个被妻子扫地出门的丈夫，除了周末可以光明正大敲开“前妻”的门与孩子“团聚”，别的时间，他不应该出现在小区里。

毕竟，邻居都知道曹桂芬就是“素月灿然”，他们都看她的短视频，无数人成了她的“粉丝”。所以刘安生回小区要不遇到的是鄙视愤怒的眼光，要不就是一些熟悉的邻居问他，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嫂子有什么误会之类。

他不能说是，也不能说不是。

只能哼哼哈哈顾左右而言他，明明是自己家，却非要弄得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他一肚子气敲开门，门打开的一瞬间，便被一把扯了进去。他正想发作，老婆把手指放唇边，示意他别出声。然后他看到在窗边正架着手机，曹桂芬正在录视频。

他避开镜头，在餐桌边的凳子坐下，就听到曹桂芬说：作为女性，你不能依附在男人身上，你得靠自己。想想，你无助的时候他去哪里了？你问我现在还恨他么？姐妹们，我告诉你，不需要恨！你有时间和精力为什么不让自己变得更好？你知道吗？对渣男最大的报复不是恨，是冷漠！

刘安生听着曹桂芬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她的声音清脆，富有情感，就像央视的主播。为什么从前没发现她这个优点，难怪她的粉丝这么多。

她像一位扛着大旗的导师，正在教导着千千万万女性要争取女权，挣脱束缚，独立自主，走向新生。她慷慨激扬，雌雄同体，闪闪发光。

刘安生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她这样说的，似乎也是这样做的。从哪天开始，她对他不再抱怨，但也不再关注，主打就是一个冷漠。

今天她知道他要回来的，但她没“安排”时间给他。按现在的情况看，她还得忙很久吧。

视频录好后，还要后期，剪辑配音配乐，搞下来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

果然，没多久，曹桂芬对着他喊，孩子我送我妈家里了。我这边还要做后期，你先休息。肚子饿的话，冰箱有剩菜，你微波炉热一下吃。

刘安生应了声好，没动。他肚子确实饿了，本以为可以回来一家大小团聚，挤在一起吃宵夜聊聊天，看看剧，重温一下天伦之乐。没想到，是这样的。但，他能生气吗？她在工作，她做这些，还不是为了赚更多钱，为了这个家。

他努力说服自己，让情绪平静下来。他打开游戏，但从前那么有趣的游戏，现在变得索然无味。他看着她坐在电脑前，那背影比以前更玲珑有致了。

他把手机调成静音，点开她的视频号来看。他发誓不去看的，他可以想象里面有一大半是骂他的。他曾向曹桂芬吐槽那是网爆。曹桂芬满脸鄙夷道，刘安生，那可是钱，白花花的银子。过几天我还得弄个直播，你要知道，那些刷礼物的有多刺激——网爆什么，你不去看就好了。

但鬼使神差地，他还是点开来看。铺天盖地的咒骂，像一支支喂了毒药的利箭飞入他眼睛。

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他有种中伤后被抛入口水海洋的感觉，恶心又窒息。

刘安生很生气，很想怼回去。但他能怎么回击？能怼多少人？他觉得自己力量那么单薄，要知道，这底下的几乎全是“素月灿然”的粉丝，都爱着拥护着这位“坚强的女性”。他开口说话，无疑自己撞枪口上。

“素月灿然”的视频号到如今名气越盛，每天视频的留言近四位数，可以说，曹桂芬还真的深谙流量密码，这波人设的打造甚是成功。

当然，她赚到钱，不时往刘安生的卡里打钱。她还叮嘱他在外面吃好一点住好一点。她说她想过了，迟点在外面给他租个好点的房子，现在就先委屈他住酒店。

至于她和孩子，还得住在原来的房子。首先是录视频的背景，还得在家里，其次还有邻居们，他们也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那个火爆的视频，就在小区各栋楼的业主群里流传了一大圈。

为了让人设更真实，接下来，就可以设计成“离婚的女儿，让父母觉得丢脸，拒绝收留。举步维艰的女子没有沉沦，振作起来，终成月入百万的网红主播，成了励志的单亲妈妈。然后这个妈妈重新买了房子，给孩子请了最好的家教老师，报了最好的贵族学校……”这个“剧情”发展，至少要几个月甚至半年。所以，刘安生要有心理准备，如今的日子至少要持续几个月。

刘安生不得不佩服曹桂芬，这位农村出来的姑娘，只有高中学历，当年凭一副好身材，一张姣好面容打动了他。

由于曹桂芬出生农村且家境不好，刘安生的父母是不喜欢她的，带着满满的优越感。常提醒她，嫁入他们刘家要知足。背地里，刘母总怀疑她嫁刘安生的目的，是看重刘安生是城里人。曹桂芬不止一次听见她在刘安生面前嚼舌，让他防着她。

也确实是，曹桂芬就是图刘安生是城里人，这样，她就可以在城市里落户生根了。和回到她那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比，她贪恋刘安生偶尔给她的温情，还有城市的繁华。

直到刘父验出胃癌，刘安生的母亲才对曹桂芬的脸色有了好转。

刘安生为了父亲的治病，把工资和储蓄都花父母那里了。所以，曹桂芬说她怀孕生孩子的三年，他没回过家，虽是夸大了点，但他的孩子出生那一刻，他真的不在曹桂芬身边，当时他父亲的病刚好发作，癌细胞有蔓延的迹象，所以带着父亲去了省城医院治疗。

在这件事上，他对曹桂芬是惭愧的。曹桂芬说过理解她，但岳母在这件事情上，说了好多年。在孩子教育上，他也是缺席的。因为自己一份死工资，所以他也想过许多办法挣钱，甚至偷偷与朋友合伙开了个小餐馆，结果投资失败。这件事，他不敢告诉曹桂芬。

所以多年来，他真的没钱给曹桂芬。很多时候，只在单位发年终奖的时候，把那可怜的年终奖交给曹桂芬。每次他都会说：明年单位的经济效益一定会好起来的。父亲病情稳定下来，我这边的钱就有余了。

他说这些话，是没底气的。他知道，现状依然会延续，但他不知道如何改变好。

现在，终于改变了。只不过，改变一切的那个人不是自己——不，自己在老婆的“事业”里，还是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没有刘安生这个“渣男”，老婆的“事业”还能继续下去吗？所以，这是自己和老婆“合作”的事业，自己也有一份功劳在里面。刘安生突然就有了种牺牲的悲壮感。

曹桂芬高中毕业，没什么文化知识，在做视频号的时候，就定位了一些婆媳不和家长里短的话题，没想到，居然有人看，慢慢积累了一定的粉丝。然后也开始有了一定收入，曹桂芬的情绪变得稳定了。一开始，他还觉得欣喜，但现在，他变得不安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头。

但他不知道怎么跟曹桂芬说。难道说：老婆，你向网友澄清，以前的视频都是假的，我老公是个孝顺有责任感的男人。

以前经济差，各种艰难。如今经济好了，父亲的病，现在也靠着曹桂芬买的靶向药，痊愈了。他该感恩戴德的。另外他自己，也靠着曹桂芬给的钱，可以不工作，可以天天吃香喝辣的可以随意住酒店。但为什么，他却觉得很“艰难”，甚至比以前更难。

如果可以选择，可以不要这种“优越”但“艰难”的生活吗？这种优越，是一个男人的尊严被放在地上摩擦所换来的。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可以怎么做？刘安生望着着曹桂芬的背影，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正在这时，房间门突然被大力推开，女儿披头散发地冲出来，一边冲一边哭喊着，不要啊不要啊，不要捉我，我爸爸是好人，不信我带你们去看。

女儿是做噩梦了吗？他一把抱住臆语的女儿。安慰女儿，女儿软软糯糯的身体在他怀里簌簌发抖。

这时曹桂芬喊，你们别吵行不行，我在加音效。做不出来就断更了。断更跌粉丝你知道什么后果吗？

刘安生忙把女儿抱起，想把她抱进房里。女儿喊得更大声，身体仿佛有千斤重，他抱不起女儿。

女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曹桂芬突然暴怒，转过身来。他看到一张苍老异常的脸，那张脸消瘦苍白而狰狞，曹桂芬怎么变成这样了？

更让他感到害怕的是，曹桂芬身后的电脑，不断涌出人来，他们像潮水一样从电脑里汹涌而出，一下充满了整个房间。

他们影影绰绰跟在曹桂芬身后，喊道：刘安生，渣男，不得好死。刘安生，渣男。不得好死！

刘安生一急，奋力抱起女儿往门外冲，“咕咚”一下，他的脑门撞在了门框上，好痛！

安生，你，你没事吧？

他听到一把熟悉的声音，接着是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啪”的一声。他眼前光明一片，他坐在地板上。

妻子曹桂芬正走过来，唷，那么大的人了，睡相那么坏，还摔床下。

她走到边柜倒了杯水喝，声音里带着笑意：老刘，你说要女儿知道你睡觉摔地板上笑不笑死你。她回头看着他，扑哧一声笑起来。还不起来！

刘安生这才晃过神来，原来，刚才，是一场梦。

还好，刚才是一场梦！

床对面的小桌子上，放着妻子新买回来的支架录音器等设备。昨晚临睡前，妻子说她打算利用业余时间做短视频。征求他有什么好主意。

他当时还敷衍她说做什么做，有时间多照看一下爸妈。

爸妈现在年纪大，他希望曹桂芬下班过去爸妈那边做做家务，搞搞清洁。最近他爸说胃不舒服，不大爱吃东西。刘妈做的东西他不爱吃。

也是的，八年来，两老都跟着刘安生住，平时是曹桂芬做的饭。曹桂芬做饭的手艺不错。但刘妈一直不喜欢曹桂芬，上一年女儿读二年级。两老就搬回老房子住。但刘妈在儿子面前没少说媳妇坏话，总说他们走是曹桂芬的问题。

刘安生听多了也对曹桂芬有点意见，潜意识里，他知道母亲说的那些，多少带了夸张成分。但妻子惹母亲生气，他就多多少少生妻子的气，尽管这气生得莫名其妙。最近公司新来的大学生，对自己特别崇拜爱慕，他内心也生出了些许“小九九”。

至于父亲为什么得“胃癌”，大概是上两周，他的同学大健父亲癌症去世了，而他自己父亲最近说胃痛。

女儿的补习班，最近说要交两万块。他在经济这块也有压力。

各种信息在一起，就做了刚才那个梦吧。

他站起来，一把从后面抱住曹桂芬：老婆，我支持你做短视频。你不是喜欢做烘焙，你可以做这块啊。

曹桂芬本来睡眼惺忪的，但刘安生说起做短视频的事，是她近几个月一直在想的事情。她不敢说，她知道他就算不反对，但肯定也不支持的。据说买一些好点的设备，也是要一笔钱的。

然后她听到刘安生说，其实我也知道，你在这方面有天赋，那年你说去考蓝带，我没支持你。当时灵儿还小，我爸妈也是比较传统的老人，所以没支持你的爱好。现在好了，家里一切你说了算，你爱做什么，老公支持你。

曹桂芬转过头，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刘安生：刘安生，摔醒了？你没喝酒吧？

刘安生拨了拨曹桂芬额前的头发，说：我很清醒。老婆，以前辛苦你，委屈你了。

曹桂芬扑哧一下笑出声，眼泪却扑簌簌而下。她大专文凭，婆婆一直嫌她学历低，也嫌她农村出生。在嫁入刘家那天，就笑着说，桂芬啊，嫁入我们刘家，是不是觉得很幸运？

在她踏入刘家那一刻，已经感受到对方那种高高在上的藐视。但她爱刘安生，她知道她与公公婆婆相处得怎样，就意味着刘安生的幸福感去到什么程度。

一直以来，她都隐忍。也没发生什么不愉快的大事，但刘安生也就那样，从来不说她，但对他父母权威家长式相处模式，也从来没任何表示。曹桂芬在储蓄所做个小职员，每天忙完工作，回家忙家务。做饭，搞清洁，照顾女儿，陪伴女儿学习……

刘妈每天傍晚还得踩着点去跳广场舞，她必须得准时开饭；刘爸则读报看电视等吃饭，是那种酱油瓶倒了也不会扶的人，茶也要人帮忙泡好才满意。

刘安生偶尔过来帮忙端个菜，女儿喊的时候帮忙递个东西。别的也是甩手掌柜。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八年。曹桂芬觉得所有结了婚的女性就这样吧，但又觉得哪里不对。这不，公婆搬离之后，她发现日子原来可以过得如此轻松，家庭气氛原来可以如此和谐，她，也可以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梦想。

她留意到短视频是一个风口，她其实还可以活得更有自我。不是赚不赚钱的问题，她需要更多一点的存在感价值感。但这些，她不知道怎么跟刘安生说。

此刻，老公居然懂了。怎么突然就懂了！

早两天跟他说起做短视频，还懒懒的。她也听说了，刘安生单位有刚入职的女大学生“觊觎”她老公美色。她去看过，那女生，颇有点她年轻时的模样……除了样子像，那女生也是农村出来的。

一个下午的聊下来，她了解到那女子的不易，对刘安生的好，也只是一个刚出来工作的年轻人为了站稳脚跟的姿态，只是她太急于表现，被同期入职的人有意或无意“误读”了。

而做短视频，是女大学生提议她做的。健身、化妆也是那女孩子教的。

她们已成了闺蜜。最近她对刘安生的热情，也是两人商量后的结果，不是要考验人性，而是让刘安生直面人性：懦弱、虚伪、贪婪！

当你凝望深渊，深渊也在看你，希望你在深渊前，及时止步。

激发出人性的另一面：善良、悲悯。

她一直都知道：刘安生是个自私但善良，怯懦但心怀悲悯的人。而这世间，又有什么人是完美无瑕的呢？

曹桂芬当然不知道刘安生做的梦，但，她觉得，这次，她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