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第八章 你在何方
吴桐给懵懂的小单划定了未来,却不知自己的命运正在偏离轨道。刘长渊的第一课,理想化的光辉坚定了许多人的信仰,也一语成谶道定了自己的结局。98大队告别了高强度学习,整体通过了中期考核,压抑被暂时推远了,卓玛带着任务坐上了返家的列车,在送行的月台上,一朵在雾气中绽放的花儿,永远的开在了莫声的心上。即将到来的第一个寒假,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呢?
1.
隔着出站的铁栅栏,小单远远的就看到了人群中的罗倩。
她穿着浅紫色的大衣,头发剪成齐肩的半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像扎在黑土中的罗兰。
照例,她还是落在接站死党们的最后,不多言语,也不朝前一步。高中同学中,就数小单变化大。身板笔直,头发只有半寸,又黑又瘦,衬着军装格外的精神,接站的几人几乎不敢认他。
罗倩静静的看着他与好友们嬉闹,高中同学不知道两人一直没有联系,只当他们是太长时间不见在装矜持,玩笑开到头上,她也不置可否的一笑而过。
相较罗倩,小单心里想得更多是吴桐。
寒假刚刚开始,他却立刻体会到思念带来的撕裂感,春运的列车像个塞得满满的沙丁鱼罐头,他两天不吃不喝,脚未粘地,居然满脑子都是吴桐在火车站的笑。这是罗倩从来没有给过他的感受,思绪游离间,身旁的问话也只能听个七八,恍惚中好似上空有一道五彩霓虹,穿越大气层,链接到吴桐的远方。
“你还在生我的气嘛?”罗倩小心的问。
“没有,信收到后,我觉得应该是你气的比较多。”
“那你就一直不回信了?”
“你不是要分手吗?”
“你!……,算了,你是不会明白那把刀的意义的。”
“乘警收的我有办法嘛!如果有案底,我也不用去报到了!”
罗倩举杯一饮才勉强压住自己即将夺眶的泪水,这个人,还以为他看起来变化这么大,能让自己少失望些,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过来,”波波善解人意的递过来支烟,把小单拉向一边,“怎么回事,刚回来就吵。”
“没事。”小单摇摇头,将杯子与他一碰,囫囵见底,却压不住心中的烦躁。他抬头四顾,烧烤摊子灯火闪耀,露天卡拉OK喧闹嘈杂,几个高中的死党,叼着烟卷划着酒拳,大多长发披肩一脸颓废,时空的转换如此迅速,与学校的安静整洁截然相反。
他觉得自己回到了烟火人间,却离他们好远。
闹到半夜,他被同样醉醺醺的同伴们送回家,妈妈皱着眉好歹给他收拾睡下,脑中却是越来越清醒。躺倒床边,看到天花板上“努力!”两个大字,那是罗倩在高考倒计时60天给他写下的,心中突然升起对她的愧疚,但又无法压抑对吴桐的思念,歉意和相思反复拉锯,折磨得他无法入睡,高中的一幕幕电影预告般在眼前回闪,他突然疯狂跳起死命擦拭,又因动作过猛呕吐不止。
昏睡到第二天中午,空荡荡的家里冷冷清清。没了集合口令,他像个上足了弦的闹钟突然停摆,正困兽般在家里走来走去,电话铃突然响了。
“喂……”,小单急促的接起,希望能听到远方的声音。
电话那端是无声的沉默。
“谁啊,不说话挂了。”
“出来坐坐嘛。”
是罗倩。
两人漫无目的在街上闲逛,总共也没说超过十句话,罗倩感觉到他的异样,表情逐渐淡漠起来。气氛实在尴尬,只好买了镭射厅的票,银幕上,至尊宝正对着紫霞流下第一行真心泪,小单渐渐被剧情吸引,没注意身边的罗倩正暗自垂泪。
罗倩知道他们之间完了。高中时,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未知世界是等着一起征服的背景,无数的可能刺激着他们,所有的回忆因为陪伴如此美好。
而两年后,她就成了他前行的影子,转身都不一定看得清楚。
她为自己感到悲哀,以为他在赌气还精心打扮了一番,那曾想彼此的世界早已割裂。
我不会做你的紫霞仙子了,她默默在心里念道。不要讨厌我,我走就是。
草草告别,罗倩看着头也不回的小单,再没有一滴泪水。她抬起头,一朵雪绒缓缓落下,瞬间就没入自己的鼻尖,今年冬天居然下雪了,希望它下得大些,连着自己的高中岁月,一起埋覆吧。
此刻的小单心里,再也容不下更多的东西,他努力控制着,还是跑了起来,他觉得时间太慢,街上的行人都成了路障,浓郁的思念在心底粘稠淤积,呛得他气喘吁吁。
上气不接下气的撞开家门,鞋也顾不上换,他几个箭步冲向电话,几乎是拨通的同时,对方就立刻接起。
“喂,你好。”吴桐好听的声音传过来,像是团温暖的新棉,腻得小单喘不过气。
“是我,吴桐。”
“嗯,我知道。”
“吴桐,”小单急促的呼吸冲得话筒吱呀作响。
“你是我的紫霞。”
2.
伴随着宿醉剧烈的头疼,文伟峰模模糊糊醒过来,看到身边横七竖八睡着的两个女孩,好半天才确认不是做梦。
他嘴角升起一丝得意的微笑,拿出根烟点上回味了半天。黑暗中,不小心踩翻的酒瓶子格外刺耳,居然也没惊醒睡着的两人。
醉得够呛。他小心翼翼穿好衣服,轻手轻脚的潜出房门,伴随的着门锁的轻扣,才出了口气。
远方,朝霞已渐渐染红晨霭,早起的人们脚步匆忙,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这个破旧小旅馆的门口,有个刚刚完成自己成年仪式的少年,正走向车站售票窗。
他躲到长途车不起眼的后排,几乎刚刚落座就累得再次睡着。梦中,迤逦的画面再次来临,却旋转着变成血盆大口,一激灵,窗外已是满眼尽绿。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鸡屎味,面容沉暗的山民,在破风箱般的发动机声中沉默不语,未知的陌生感,像伸头才能望见的山脊线,拽着他翻山越岭,下滩渡河。他怀疑这路没有尽头,就像昏暗隧道的出口,闪耀着空白的强光。
直至傍晚,车子才慢吞吞的驶进乡镇,隔窗望去,他看见红砖的站门下,蹲着个满身是灰的小个子,大眼睛忽闪忽闪,盯着省城开来的最后一班车。
文伟峰像是看到了亲人,几步快跑,一把搂住刘玉明。
“靠。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了2天了。”刘玉明撇嘴嘟哝着,一脸嫌弃的把他推开,还以为对他有多大意见。
“你在这天天等着?”文伟峰背上一阵鸡皮疙瘩。只是随便说了句,他就等了两天,从来没人对他这么好过。
“不然你找得到我们寨子啊?找不到你吃屎啊?”刘玉明满不在乎的把包丢上路边一辆军绿色边三轮,熟练的发动,示意愣在原地的文伟峰赶紧上车。
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金色的夕阳射向随处可见的鲜花,迎面的暖风吹拂着,四处都是慵懒的人群,时间在这里慢了下来,一切都清澈见底。不敢想象几天前,自己还在潮湿冰冷的黑暗里独自挣扎。冷热交替如此迅速,让自己猝不及防。
“下来吧,”刘玉明把车在街边停好,提过文伟峰的包,指着土路尽头的竹楼,“我家。”
“记住啊,路过人家别乱朝里看,小心抓你当上门女婿。”刘玉明调皮的给他眨眨眼。
“这么多规矩?”文伟峰满不在乎。“你是傣族还是什么族?”
“人族。”
“我还神族呢。”
“逗你啦,我家是汉族,”刘玉明停下来,指着附近的竹楼群,“整个勐洒镇几乎都是竹楼,不分民族。”
“你们这可真热,没冬天?”
“只有旱季和雨季,你运气好,最近没什么雨。到了,脱鞋上楼吧。”刘玉明边指着楼梯,从柱脚的潲桶里舀出一大瓢猪食,倒到槽里。
“我爸今天在市里值班,晚上就我们两个,我带你去烧烤啊。”
“阿姨呢?”
刘玉明略一迟疑,指了指挂在墙中的黑白照,像上的女子明媚如花。
“……,没听你说过啊。”
“我挺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没太多印象。”他点了根细香供上,“说不说都是这样。”
“你爸是干嘛的。”
“警察,”刘玉明音调高起来,“缉毒警。”
“哗!这么牛,你小子怎么看都不像个警察传人啊。”
刘玉明白了他一眼,心想你也不像个老实人后裔啊。两人到街上的烧烤摊,酸酸辣辣吃得文伟峰一身汗,刘玉明又带他去泡了个土温泉,文伟峰隔着简易草帘看到几个傣族妇女顶着衣服旁若无人的在裸泳,眼珠都快掉了下来。
不知是温泉还是过渡折腾,文伟峰一夜无梦,紧绷的神经在这个偏隅的小寨放松了下来,他忘记了搏杀,放下了自责,那些人人事事,都变得不再重要了。
隔日下午,刘玉明去市局还车,顺便接值守的父亲回家。刚见面,父亲丢下点钱坐上三菱吉普绝尘而去,刘玉明只好带着他在食堂吃晚饭。几个父亲的下属过来逗他,只是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虽是初见,文伟峰对他父亲印象极深。这个黑壮的汉子像个被锯断的锈桶,五短身材上下齐平,头发竖立、面色黑沉,只是远远的看了他一眼,便觉得浑身汗毛竖立。想了半天,他才明白刘玉明情绪低落的原因,他父亲这么匆忙,估计是有什么紧急又危险的任务。
“你们这边很靠近金三角吧?”
“嗯,”刘玉明无精打采的扒拉着已凉的饭粒,想了一下又觉得有点怠慢客人,自顾自的说起来,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那些药佬很坏的,自己不吃,却逼着别人吃,一家家的死。好多边境上种草的,都是被逼的。”
“种草?”
“就是罂粟,金三角那边过来人,专门盯着,我们这边少些,缅甸老挝要多些,时间长了贩毒的都成魔了,那些农民被吓得够呛,有个叫亚努的大毒枭,多年不见真身,传说刀枪不入,意念开枪,屁!”
“那你爸他们?”
“目前只有精力管贩的,种的管不过来,我爸不太喜欢跟我说这些事,他也不喜欢我当警察,所以我了解也不多。”
“怕你跟他一样危险?”
刘玉明嘴角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要是你,毕业就回来,跟你爸当徒弟。”
“我爸不会同意的。他想我考个师大,留在省城教书,他说,留个种。”说到这里,刘玉明终于笑了一下。
“其实他也没太多时间管我,我就报了咱们学校。你啊,不懂得珍惜,我们版纳州就招一个人,复习的时候我可是拼老命了。”
文伟峰看着矮小的刘玉明,突然明白这世上还有很多比他惨的人,他虽然嘴上从不认输,但心里是真正佩服。
接下来的日子,文伟峰再也没见到刘玉明的父亲,他每天都陪着刘玉明去打猪草、放山鸡,去村中的井里抬水,去水田照料稻米,这样的田园生活不紧不慢,却格外充实,按照刘玉明的说法,放假了,就要多做点,省得欠下帮忙的亲戚太多。
每天傍晚,他都要去市局,但都失望而归。回到寨子不晚,刘玉明总去佛寺听大和尚念贝叶经,一听就是好久。
文伟峰理解了中秋那天,刘玉明为何会如此的感伤。这世上只剩个经常不知所踪的父亲,换做自己早已崩溃,此刻,他对自己那些关于刘玉明的嘲笑,懊悔不已。
在版纳的最后一个夜晚,虫鸣习习,两个友谊已经升华小伙伴,彻夜未眠。他们畅谈理想,憧憬爱情,但最后还是绕不开自己的将来,中期考核结束,接下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谁也不清楚。
“你还是回家一趟吧。”刘玉明劝他。“毕竟以后有没有假期都说不清。”
“你不能太自私了,父母都在,你多幸福。”刘玉明像在自言自语。
文伟峰抬起头,深蓝的夜空里,一轮明月将光亮倾覆大地,他想起了辛劳的父母,好容易通过了考核,他怕啊,如果接下来的课程超越自己的能力,他真不知道如何坚持。
想起父亲,他的心剧烈的疼起来,起伏的水纹涌向天际,月亮像是河中的倒影。
或许,是时候回家了。
3.
“行了,别哭了!”
赵铁军恶狠狠的打断哭泣的李亦可,拽着她就往蒙古包外面走,穆阳也因这意外的消息懵了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忙不迭转身跟出。
三人逃跑好一阵,才在背风的小丘停下,赵铁军边喘息边用手撑住膝盖,勉强维持几乎摔倒的身体,面面相觑间,脑中那两个字反复撞击,几乎要从他们单薄的身体里爆出。
死了!
一年前还好好的在身边,咧着大白牙忙前忙后的张涛,雷鸣电闪间竟然成了相框里的黑白照片!
怪不得所有的信件都石沉大海。赵铁军用手砸身边的碎雪,穆阳背着大风打了几次火才把烟点着,颤颤巍巍好容易递到嘴里。
“有屁用啊!”赵铁军拽出怀里大信封包好的捐款,死命砸到地上,抬头朝天就嚎。风雪里,三人的声响瞬间就被吞没,化进苍茫四野。
坐了两夜的硬座,又外加一天的汽车,三人带着全大队所有同学的捐款,忍着回家的渴望,绕道进入已经封路的冰原,为的就是看看因病退学的张涛。
赵铁军看李亦可半响没有动静,脸却绷的青紫,像个破风箱般在暴雪中喘息,知道她哮喘又犯了。两人慌了神,背上她就朝蒙古包跑。
刚进篱,就遇到冒雪推车的张涛父亲,看见三人的狼狈样,急忙七手八脚的翻药按摩,半晌李亦可才缓过来,张涛母亲递上热腾腾的奶茶,三人跌坐毡布,算是找回半神。
牛粪烧出的湿气,氤氲在几人之间,除了简单的道谢,就再无言语。蒙古包上一束光射下来,刚好照到老妈妈的头顶,看起来是那样的平和与安详,李亦可心被狠狠的捏住,大滴的泪无声的滑落。
赵铁军从怀中掏出带着体温的信封,塞给张涛的父亲。“叔叔,我们是代表全体同学来看张涛的,但是我们不知道……”
“娃娃的命。”张涛父亲摇摇头,把信封推回,“政府有抚恤金,我们也能养活自己。”
“这是他的奖章。”张涛父亲从遗像前拿下个红盒子,递给三人。
这就是他的人生了嘛?李亦可用拇指慢慢拂过铜质徽章,尖角划过皮肤,“烈士”两个字红得刺眼。曾经扶着她的脚,担心她的水泡的那个傻小子,现在成为了身边的第一个“烈士”。
悲伤笼罩着几个少年,在昏沉的蒙古包里发出臭味,三人执意要冒雪离开,老父亲死活不从,几番僵持看风雪实在太大,只好勉强同意在蒙古包里先住一晚,老母亲煮了羊肉,老父亲开了烧酒,不知不觉三人都喝醉了,再醒来,李亦可居然靠在赵铁军的肩边。
下意识里她想躲开,但天旋地转动弹不得,闭上眼装睡,心里却明镜一般,眯缝着眼,额边的他呼吸沉重,高高的鼻梁,睫毛竟然挺长。屋外的风声淡了,只剩火堆上的油茶噗嗤漫溢。
次日,风雪停了,天地间一片苍茫那还有来时的路。张涛父亲借了套雪车,将三人送到苏木,又亲眼看到三人上了班车,才挥手离开。车里四处灌风寒冷刀子般锋利。两个小男子汉把李亦可挤到中间抱团取暖,三人又多了几分默契。
穆阳邀请两人去包头的家中小住,被婉拒了。现在的情形谁还有心思去旅游,远方的家,才是唯一的渴望。穆阳与他们在火车站道别,赵铁军以为她没缓过来,打水、泡面、看时刻悉心照料,没成想,她是在琢磨另一件事。
“赵铁军,你不觉得奇怪吗?”
“怎么?”
“张涛的死,是不是太蹊跷了点。”
“当地政府都追认烈士了,报纸都上了,还蹊跷什么?”
“不,张涛妈妈说了,现场只有一个掉落的书包。况且,他刚退学回来,就莫名其妙的救火死了,你不觉得太巧了?”
赵铁军半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没想到李亦可抛出这个问题,他反应不过来。
“我觉得肯定有问题,”李亦可腾的站起,像个侦探。
“第一,失火时间是在春季,那时候牧场存草已经不多,火势怎么会又快又猛,还那么碰巧没烧到种羊棚。”
“第二,距张涛烧死已经过去一年,虽说他已退学,但怎么也是我们学校的,被追认为烈士,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第三,仅就现场掉落的一个包,就确定张涛的身份,这是不是太草率了点。”
赵铁军陷入思考的泥潭。也许这是李亦可的想象,但万一,她分析的是真的呢?
“走,我们去找穆阳。”
“车票呢?”
“退了!”
三人在大院门口刚一碰面,李亦可就分析起来。穆阳默不作声一路听着,进家就开始打电话。很快三人赶上末班车,朝县城奔去。
第二天,穆阳找到父亲在县里的朋友,三人在民政局的抚恤档案里翻出了张涛,除了核查抚恤程序外,还意外的发现了张涛的收养证明。
马不停蹄,神通广大的穆阳又联系上省公安厅的叔叔,请县局的朋友帮忙,调出了法医鉴定。现场照片、尸检报告都清楚的显示,火场有一具男性遗骸,骨龄18岁。
案卷记载,起火原因为草仓线路老化,烧毁了4个存草棚,冬季备料殆尽,火场附近证物搜集及身份匹配只有一个,就是那个书包,里面有张涛的学生证,全县近五个月青少年失踪人口只有一名,叫张涛。
李亦可对着案卷沉默不语,赵铁军和穆阳看着眼前铁证也不得不接受现实。三人走出县局大门,李亦可不甘心的回头看去,庄严的国徽在夜里熠熠生辉。
二楼的窗户里,一个身影拉紧了窗帘,目送他们远去。
4.
雪白的车灯咫尺划过,丹巴次仁低声咒骂了一句,看向副驾驶沉睡的卓玛。八年,小卓玛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自己怎会不老。
记忆里的一些老伤口愈合了好些年,却突然被东城的电话生生撕开,直到接上小卓玛,他都还觉得疼。
真是和她的爸爸长得好像。那血雨腥风的一周,彻底的改变了她一家的命运,过了这么多年,都无法还原事情的真相。
想到这里,丹巴的眉头皱做一团,方向盘也被捏得吱呀作响。
“大伯,我们到哪里了?”
“醒了啊。已经过江了,再睡一会,就能进林芝了。”
“我们不回家嘛?”
“前年我已经把你妈妈从墨脱接过来了,在局里打打杂,还分了间小房子,以后,你们母女就在林芝安家吧。”
“丹巴伯伯,”黑暗里卓玛的眼睛闪闪烁烁,“谢谢你。”
“你这小女娃,怎么还跟我客气起来了。”
“大伯,你怎么不问我读的什么学校?”
“我知道的,忘了你丹巴伯伯是干什么的嘛。”
“那,我阿爸……”
丹巴沉默了一会,抿着嘴侧头看向卓玛,“他不是。”卓玛长出了一口气,心里又隐隐觉得没这么简单。
远方出现了城市的灯火,越野吉普在广袤的原野上疾驰,山脊白雪把天地一破为二,卓玛略略摇开车窗,冷风灌进车内拂起她浓密的黑发,把头靠在车窗上,呼吸着久违的家乡味道,竟也不觉陌生。思绪在八年时空里来回跳跃,每个细节都是高速的一闪,沉默中,车缓缓驶进了市区。
刚拐进市局大院,卓玛就看到了站在值班室门口的妈妈,瘦弱的身体,背竟然有些驼。
下了车,母亲抱住已经高出一头的她,生怕一不小心又把她丢了。她呼唤着卓玛的小名,紧紧的把她的双手包住,手还是和从前一样暖和,只是粗糙了许多。
丹巴把激动的母女拉回小屋,室内一尘不染,但一床、一桌、一柜就是全部,昏暗的灯泡挂着电线从屋顶孤零零的吊下来,这就是母亲长久生活的环境。
她打量着清贫的小家,默默坐到小圆桌旁边,寥寥回应母亲的问话,气氛尴尬起来。
母亲突然说起几天前的一个梦,“我看到湖边有只白色的小鹿啊,吃水的时候发现我了,就站在水边看着我,突然咩咩的叫我阿妈。”
大家听着都笑了,母亲也笑了,“硬是应验勒,你今天就回来了。”
卓玛看见母亲的笑,不由得心中一酸,看见母亲枯槁的双手,眼泪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母亲略带惊讶的安慰她,“怎么了啊,莫哭啊……阿妈什么都好……。”
在妈妈面前,她不想再做冰冷的雪莲,多年的坚持和隐忍,仿佛都是为了这一刻。丹巴看着这可怜的人儿,往事一幕幕重演,心里感叹命运无常。卓玛的母亲指着他一字一句的对卓玛叮嘱。
“将来你回来上班了,一定要记得报答丹巴伯伯,没有他我可能早就死了。”
卓玛看向丹巴,山般高大的汉子,岁月已在脸上留下了痕迹,他宽厚的摆摆手,没有多言。卓玛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梗在那里,妈妈嗔怪了两句,她却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在这里,她终于像孩子了。
几日后,三人踏上了回乡的路程,妈妈从清晨就开始忙活,换上压箱的衣服,买了一背篓的吃食,带上两瓶酒,短发也认真梳理过,看起来年轻了好多。
墨脱公路正在翻建,要从米林绕道,走的还是当年出来时的土路,只不过马换成了车。这个季节冒险翻越雪山,对于任何人都是考验,卓玛只有一个假期,坚持要回老家。丹巴仔细检查了防滑链,也联系了米林的同事接应,他再觉得危险,也要陪她去。
颠簸了整天,又在米林休整一夜,小心翼翼走走停停,勉强翻过了雪山。丹巴提心吊胆,母女俩却沉沉睡去,或许是越近家乡人越放松,他也缓了下来,近两年都不回来,就想远远躲开这个地方。
往下走,冰雪渐渐融了,天竟然放晴,雅鲁藏布江在两座山峰的夹峙中咆哮而出,两岸尽是浸眼的浓绿,亚热带雨林托着白雾忽明忽暗,气候也从严冬骤然转换到暖春,远方,高山上的世外桃源,“隐秘的莲花”,终于呈现在眼前。
母女俩醒了一会,在后排说着悄悄话,对于这个地方的感情他们自己说不清楚,卓玛的记忆更是越来越模糊。这次回来,她固执的坚持返乡,妈妈也是犹豫良久,才下定决心。
毕竟,当年再怎么闹,卓玛也是他们家的骨肉!
车停到大宅门口,丹巴将母女二人放下疾驰而去。两人在门口踌躇半响,侧门突然开了个缝,一个低眉顺眼的小老头告知他们,直接去门巴祠堂。
母亲气得转身要走,却被卓玛拉住。她默默的搀着母亲,装作什么都没听懂,走向不远的白顶祠堂。记忆里,自己幼年受尽宠爱,唯有这个高耸的建筑是禁区,现在看来,也不过是幢矮小平常的房屋。
随着光线的转换,卓玛好一会才看清坐在暗处的叔叔,鹰隼般的双眼紧紧的盯着她,两撇八字胡子捆紧脸颊,略一迟疑,她便毫不示弱的对视过去。尘埃在两人间的光亮中飞舞,伴随着呼吸旋转抛升,小老头默不着声的倒好茶,竖立一旁。
好一会,叔叔像是放弃了什么,浑身松了下来,示意母女两人坐往侧手。小老头忙将已凉的茶水敝掉,添上开水,又无声息遁入黑暗。
卓玛看着叔叔,只剩下记忆里模模糊糊的样子,她甚至怀疑自己不曾认识他,那些珍肴贵皿、玛瑙玉石也一样是梦里的意外。
谈话并不顺利,叔叔拒绝了妈妈带来的礼物,却收下了卓玛递来的烟斗,那是父亲留下唯一值钱的东西,琥珀的牙嘴,用密银嵌上青玉,显耀着曾经的辉煌。
叔叔逐步了解卓玛的现状,显然没想到她如此争气,眼神渐渐温柔了,听到她毕业要回乡,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吩咐小老头拿来一个布包,不等推辞就起身离开。
从头至尾,叔叔没有和妈妈说过一句话,她像屋内潮湿的空气,成为卓玛和叔叔对话的背景。叔叔走了,妈妈却涨红了脸,正欲将包砸回去,却被卓玛扯了扯衣袖,顺水推舟的往外走。
刚出大门,妈妈甩掉卓玛的手,责怪她没有骨气。卓玛默默听她发泄,并未有任何争辩。
妈妈边念叨边拆开布包,发现里面竟然是三万块钱。这可是一笔巨款,她转身要还回去,却被卓玛拉住了。
“阿妈,这个钱先存好,但我们一分都不用。” 她淡淡的说。
母亲楞在原地。卓玛黑黑的眼珠深不见底,像极了她的父亲。离开了八年的孩子,自己真的不认识了,难道轮回的诅咒又要来临吗,她不寒而栗。
“叔叔家很有钱嘛?”
“你站在这里,朝前看,然后再转过身去,朝后看,你所看见这条街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他的。”一直候在路边的丹巴迎了上来。
“所以,如果阿爸还在……”
“汉族不是有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妈妈顿了顿,空洞的眼神看向天空,“解放了,农奴没了,可是贵族还在。”
卓玛拉上她的手,不愿意再纠缠于往事。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远远天边传来的歌。
“阿妈,丹巴大伯,我们去看看阿爸吧……”
在雪山的垭口,世界除了风,失去了所有的声音。父亲就葬在这里,无墓无碑,只有一冢冻成死冰的突兀土丘,丘顶堆了三片岩石,从小到大。
卓玛凝视着冻作冰块的酒杯,好似能看穿皓白大地下的肮脏黑土。她仿佛闻到秃鹫盘旋腐恶尸臭,仇恨像蔓藤一样爬满她的全身,触角深深插进血骨。
“丹巴大伯,到底是为什么?”
“你叔认为你爸背叛了家族,所以在他死后,不让他进入家族祠堂,我没有办法,只能选择这个乱坟岗。”
“不,我是说他的死。”
“小卓玛,你阿爸是个英雄,你不能怪他。很多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至于他的死,我可以告诉你肯定跟一个人有关,只是我查了多少年,还是毫无头绪。”
“什么人?”
“一个从未见过的人,都叫他亚努,藏民说他刀枪不入、无影无踪。”
卓玛拿出随身的小壶,倒出水来仔细的将脸擦洗干净,把头发别得一丝不乱,她跺掉脚上的雪泥,认认真真的扯平衣角,将棉布衣服拍平。然后,她缓慢的跪在无名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从第一眼看到父亲的坟墓起,卓玛便从荆棘里重生了。
丹巴站在母亲的身后,在风雪忽明忽暗的影子里,面无表情。
“我会找到答案的,”卓玛从狂风站起,转头看着世上仅存的两个亲人,眼睛闪闪发亮。
“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