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粟」
退房的那个早晨,小黑跑上楼站在我们门口,我找出剩下的一根鸡肉肠,c喂它吃得津津有味,却也不敢喂太多,怕影响它的肠胃。
小黑喜欢趴在院子里的草坪上,眼神总是落寞的。每当有新房客走进院子,它总会起身望人叫两声。有时会惊得一些女客们尖叫,引得老板娘连忙过来喝止它。
c靠着二楼阳台的栏杆,瞥他们一眼,回过头对我说:“你看,小黑叫的时候明明摇着尾巴,为什么这些人都不懂!”
我说我也不解,为什么老板娘常常会默默蹲在院子里的一株植物前打量许久,去抚触每一片叶子,却不肯分一半宠爱给小黑。除了给予它日常的饮食,从不会有其它互动。
后来听说,这只五六岁大的纯种德牧,是前主人在一年前连同客栈一并留下转给新老板的。
小黑眼里的落寞,应是来自思念,也许还有很多个“为什么丢下我”的疑问。
我和c每天有很多时间是不出这家客栈的。早上自然醒后会出门寻好吃的米线和豆浆,溜达着拍照。中午在就近的餐馆点上三个家常菜打包回客栈吃,就坐在洱海边上。然后犯困打盹,便再也懒得动。c通常会睡上一个午觉,趴在房间的沙发上,或是躺在院子里伸向洱海的露台藤椅上。我倦在椅子上石化一般,望着上空分秒变幻的云,守着酣睡的c,她的手机里还在一直单曲循环着《红蔷薇》……
直到对岸苍山脚下的漫长公路上那一排白炽夜灯愈来愈明亮。 c会把中午剩下的饭菜放进客栈厨房的微波炉里转一转,便是我们的晚餐。这是我们许多个共识之一——总是不愿浪费时间在四处找四处吃所谓的地方特色大餐上。
在双廊的第三天,我们去了一趟大理市区。在我们半月前还计划着云南之行时,c就开始念着要骑车带我环大理古城边的洱海。而这一天,我们却遇上大雨。
可也没有太多抱憾,因为很确定,大理这座城,两年之内我会再来。就像此行出于时间关系来不及去到香格里拉,也不遗憾,因为我们把更多的时间给了双廊;因为我们同样确信,那片草原距离我们,一定也就一两年的时间。
在大理古城的整个白天,我们迎着风撑着伞,踏过石板路上淅淅流淌的雨水。迂回街巷间,c找到她心心念念的一家小店——Patio。
一对中年夫妇经营的小咖啡馆。老板很能侃,似乎能与任何一桌来客滔滔不绝,天南地北。这中气十足的样子让我瞬间脑补出古装剧里的闹市茶馆中有一位说书人的画面。而老板娘却是静静地在一旁收拾打理,闲时坐在空座上歇着很少说话。他们几年前从老家上海来这里开下的这家店,并引以为豪地说起他们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经营持久的店铺,大多小店都会在三年内经营不善关门或是转手。
c噗呲一笑凑到我耳边对我说:“大概其他店都是被他说书一般说死掉的。”
也是头一回见到如此任性的老板,咖啡馆每天只营业到傍晚六点。旁桌的两位客人好奇地问老板:“生意这么好,干嘛不晚点打烊?”老板摆了下手,依旧用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回道:“累。”
出店时已经雨停。我买到合口味并偏苦的茶叶,这样即使泡上一整天都不会失了味道。c是每天必需三杯咖啡来维持精神的,不然就会一头栽在我肩上不停念叨着“好困、好困”直到睡着。Patio的大杯咖啡确实满足了她的亢奋神经,傍晚从古城包车回双廊的路上,她放着手机里的歌,哼唱了一路,期间不时从副驾驶座回过头问我有没有听烦,我在后座倚着落下一半的车窗,摇摇头然后说:“放王菲的歌吧,我想听你唱《夜会》了。”
回到客栈已是晚上九点,可其实才刚刚天黑一小时,四月的云南就已是每晚八点才开始日落。而昼夜温差总会在15℃以上,大风呼啸着压弯院子里那棵不知名的树,翻白了叶子。我们裹住刚买回来的羊毛披肩,坐在房门外的阳台上,终于不那么冷了。
云快风也急,时晴时雨,忽冷忽热。每一天我们都应对着不同的天气,不变的是可以完整沉淀下的心,以及完全不用沟通的默契——我们一定要住有院子的客栈,一定要通风和采光好的房间,一定要素色的床单被套;逛街购物永远不会超出一小时;排斥那些排着旅游团长队的景点,那个著名的南诏风情岛,我们没有去……这些共识并非“达成”,而是“与生俱来”,所以我们从不需要磨合与迁就。
我问c:“还记不记得我们俩初识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初二那年……”
c说:“刚转进你们班那段时日,我常望向你,觉得你奇怪,即使课间休也从不离座从不讲话。后来更诧异,你穿穿绕绕几排课桌来到我面前望着我,露着满满的期待欣喜地张口就问‘你也喜欢H.O.T?!’”
我咽下一口风花雪月,差点呛到,“哈,你居然都还记得!当我听说你也喜欢H.O.T时,那是怎样一种激动的情怀,你一定是kangta派来陪我的!”
我们尽力压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的声音,怕吵扰到隔壁左右都已入睡的房客。凌晨两点,整个院子都熄了灯,小黑也回了窝。只剩下借着月光喝着风花雪月的我,和势必要一饮而尽小镇所有牦牛酸奶的c……
第一年,我们因同样爱着H.O.T,爱着王菲而在一起。第四年,我们带着青春期的不安和冲动一同出走,相依为命。第五年,又懵懵懂懂地各奔东西。第十一年,我们带着对彼此的怨彻底不愿再相见。第十五年,我们在那间工作室,狠狠哭了半个夜。第十六年,我们在大理双廊,在沧海一粟守着洱海,望日落苍山。
在院子的玻璃房里,我们吃完老板娘自制的早餐,我望着那架钢琴对c说:“我想听久石让的《天空之城》。”
一束不染尘世的橙色阳光,穿过落地窗,落在c的背上和黑白键上,她为我弹这支曲。
双廊的尽头是大建旁村,在海地生活的露台上也能看风起云涌,整片乌云从身后的上空滚滚而来,密布在洱海之上。一分钟、两分钟,又被风拨开,也是那样一束橙色的阳光,穿过云的裂口洒向海面中央,惹得洱海波光粼粼。那是我们留下最多合影的地方。
跟预订去丽江的专车司机通了电话,中午退房后出发。
小黑依旧趴在草坪上眯着眼,喂它吃完鸡肉肠后简短的告别,不敢太过亲近,害怕让它熟悉后又面对离去。c将手机静静的搁在露台的木桌上,用“延时摄影”录下了五分钟的洱海上空的云。
老板娘与我们话别,我们说下次就冬季来,来沧海一粟见成群的海鸥……
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
等我们风景都看透。
4.19-4.24 双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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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娜鲁湾」
既是心心念念,八小时的曲折盘山路又算得了什么呢?我们坐在破旧的面包车里一路颠簸左摇右晃,中途下车休息时站直了才感觉腰椎好受了点。公路对面的远处是白皑皑的玉龙雪山。
当然,我们不是去往那座山,而是泸沽湖。
从到站下车后又徒步了一段山路到里格,再坐船到里格半岛的娜鲁湾住下,这是之前听说过的里格半岛上能看到最美湖景的一家客栈,而当我们看过房后却全然懒得去住湖景房。
c直呼:“不仙了、不仙了!”
我撇嘴一笑说:“我们的视野在缩小。”
从无边无际的苍洱,到被群山包围的泸沽湖,我们也被包围住了。无处不见的是挡住我们眺望湖水的人为种植的一棵棵柳树,和湖边凑在一起并着排招揽生意的被涂上各色鲜艳油漆的一叶叶木舟。曾无数次浮现在脑海里的再原生态不过的景致,映入眼里时一切竟是这般刻意。
若不是临走前那一夜的星空,我想我会略过写泸沽湖这一部分。
颜先生是娜鲁湾的老板,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这家客栈。我们临走的前一晚碰巧遇上他回来,在客栈餐厅相识,当听完我们对泸沽湖的各种吐槽后,他说一定要让我们看一看这里的星辰。
这是刚刚日落的娜鲁湾后山上,只需要走一小段山坡,是我们留下的泸沽湖的最后一组照片。因为你怎么都不可能用iphone6拍出无噪点的夜,以及无比清晰的挂在星空中的银河。没有带上单反,成了我们此趟旅途中唯一的遗憾。
从颜先生朋友的清吧出来时已近零点,抱着对这里越是失望就越想要意外收获才不枉此行的心理,我们决定冒一次险——和颜先生沿漆黑的山路,爬上海拔2800米的山顶看天。
为了减少人为光线对夜空的视线阻碍,我们没有用手机照明,一路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向上望向上爬。
也是头一回感受到一点所谓的高原缺氧反应,越来越大口喘气,接着头晕。到了山顶静止歇下片刻,这感觉才消失。
坐在寂静的山顶公路护栏上看夜空,我们不再需要45度角的仰望。而是平视着一分钟内便从远方山背爬起的大半轮月,犹如一个巨大的探照灯照亮那整个山头。茫茫繁星中历历在目的星座,泛着浅白光芒的长长银河,一颗又一颗拖着金色尾巴的流星划过……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披星戴月。
而我们谁都没有合住双手许愿,只是仿佛被凝固在静止的时间空间里,默默体味着这近在咫尺的一切……
颜先生说起他台湾的老家,他的两个已长大的孩子,说起他与这片土地上摩梭人的相处。我们告诉他这是我们所谓“一个轮回”的旅行,告诉他洱海有多美。 还有c和他说不完的“天理”(天文地理^^)。
第二天清晨,在电话里与颜先生简短地告别。我和c背上行李,坐上了又将历经八小时颠簸的回丽江古城的面包车……
或许当那些流星划过时,我们每个人都在心底埋下了愿。只是不再二十岁年少的我们,和五十岁的颜先生,谁都难以再去做出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那般天真烂漫的模样。
4.26-4.28 里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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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岛」
我守着我们搁下的两个大背包,呆坐在四方街的长凳上,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我在等c探路回来,去找一个相对安静又地势较高望得见丽江古城全景的住处。c穿过接踵摩肩的人群向我走来,摆了摆手说:“那边不行,还是不够高。”
我们深吸一口气,起身挎起沉重得像一块石头的背包一同拖着步子向另一条小巷走去,那是很长一段上坡路。
走走停停看了四五家客栈,当遇见那个后院里连着长长的木头阶梯,搭落在半山腰上的高处露台时,我和c终于决定就住这家。
面积很大的一家客栈,前院和后院又分三区住宿。坡下的酒吧街上亦有他们家的酒吧,同名桃花岛。
倒是喜欢雨时的古城街巷,天空即使下着雨依然是明朗的,不会一片灰蒙蒙。人流量少了,便相对不那么聒噪了。
雨水从屋檐的瓦片上顺下流落,洗净了院里的石子路与小木桥,鲜亮了每一片叶子与花朵……
仍是云快风急,忽晴忽雨,傍晚便又现了阳光。
霓虹粉妆的夜是漫布在街头巷尾不计其数的酒吧,低音炮开始轰鸣,整片古城开始沸腾,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不醉不归的酒精味道。
c说:“容我先买一大瓶牦牛酸奶!再去酒吧。”
……
在这里,每一个人都是“见面熟”。白天各自醒来从客房到院子,初来乍到的新房客、旧地重游的老房客、客栈老板和员工,并不陌生尴尬的围坐在一起喝茶,闲聊前不用say hello的开场白。说自己的行程,讲几处你到过或没到过的风景,哪家小店的食物最好吃,又谁昨晚喝得烂醉……
老木和兵哥是桃花岛的老板,一个豪放一个内敛的四五十岁中年男人。在丽江的最后一晚,我们一同去到古城外的一家鱼火锅店晚餐,自以为无辣不欢的我被辣得热泪盈眶,好清淡口味的c索性将捻起的鱼肉放进装着白开水的杯子里涮一遍再吃进嘴。同聚的另有一个三十六七岁,言行谦和的姐姐,她说明日一早的飞机回济南的家;还有已出游一个月一路从北玩向南的三十出头的水瓶男,身边带着一个一心追随她的小女生。
老木和水瓶男一杯接一杯地抽着白酒,我们喝着啤酒说笑,这一顿谁都没有醉。接着是古城酒吧里的三打风花雪月,小女生拿起一整瓶一饮而尽,水瓶男若无其事的依旧和老木拼着酒,兵哥和姐姐一边小酌一边说笑,c抱着来时路上买好的那一大瓶牦牛酸奶一口又一口……
大家出了酒吧兴致仍未了,一行回到客栈院子的茶房里,又是两箱风花雪月。小女生吐了一地,哭着说“他不爱我”……我们就这么喝着闹着哭着笑着,直至都已困得不行,才说散各自回房歇下。
醒来时已是大片阳光漫在窗边的桌椅与木地板上,起床洗漱整理完后收到阿江发来的消息:“下来喝茶。”
阿江是我们在桃花岛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客栈的老员工,却是96年生的白族小伙子。大部分时间都会在院子里给住客们泡功夫茶,很健谈。当他用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向我们做自我介绍时,让本就容易脑洞大开的c一度将他的名字误听成了“傲骄”与“阿胶”,我爆了笑点,他哭笑不得。
老杨发消息问c晚上来不来酒吧,c告诉他我们今天夜里的飞机到成都。老杨的歌声倒是不赖,一直在古城的几家酒吧串场驻唱,一唱便唱到三十来岁。曾自立门户开过酒吧,却亏得一塌糊涂。c是在几年前的一次丽江之行时结识的他。
我们来的第一天晚上,在酒吧里他和我们坐在一桌,弹着吉他唱了很多歌,当然也唱了那首我们都爱的《红蔷薇》。后来酒吧的老板老林也过来凑热闹,热情的开了好几打啤酒,几巡过后却醉了他自己,抱着桌上的小垃圾桶吐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清了场打了烊,与我们道别时他被同伴扛着远去。
像在双廊与大理古城一样,我们逛街购物的时间永远不会超出一小时。在丽江的最后一天午后,我们同样只拿出了一小时,买了点小玩意和鲜花饼。c邂逅了一只猫,与它逗留了小会儿。
临走的傍晚,我和c坐在桃花岛的露台上俯瞰整座城,守着夜幕降临下的霓虹燃起,等着离开的时间不快不慢的向我们靠近。这片片屋檐下的街巷,承载了多少萍水相逢,相聚相离。
我明白,我们不言的离愁不是来自这里,是心里仍牵挂着的那片洱海,是这般“不接地气”的日子。是我们终将要结束的相伴相守的旅途。
4.24-4.26/4.28-4.29 丽江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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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end
一觉醒来,昏沉沉地望着七楼窗外的天,灰蒙蒙一片。
c一惊一乍道:“蓝天呢?!白云呢?!”
好吧,我们真的已经到了成都。
脑中突然闪过凌晨睡前和阿江的短信对话,瞬间睡意全无地起身翻出手机,继续向他发问——
“到客栈没?问前台了没?”
“刚到,我去找找看。”
大约一分钟后,阿江又发来消息:“找到了。你那边能收哪些快递?”
“所有快递都能到。看你去哪家邮寄更方便吧。多谢多谢!”
“那我一会就去顺丰。”
夜里到了成都住进酒店准备睡下时,翻开行李才突然发现——有一小包用手提袋装的小件行李物品居然落在了桃花岛。日记本以及新买的日记本都在那里面,真希望落下的是一堆衣服。
看了看时间已凌晨三点,焦头烂额又无可奈何的给阿江发了语音,拜托他早上一上班就帮忙找找。
直到这一早确定了快递已发出,方才舒了一口气。
我的过敏性鼻炎又开始发作,起床后的连续两小时不停喷嚏流涕,垃圾桶里又开始逐渐被卫生纸堆满。
c呵呵笑道:“复发的真准时!”
我说过去总有人认为我这是刚起床后无法快速适应冷空气而表现出的着凉症状。可成都够热了吧?在云南十几二十度的昼夜温差下,从大理的第一天到丽江的最后一天,一个喷嚏都没打过,这鼻炎竟神奇的痊愈了。
c指了指窗外的天空说:“当然不关气温的事,关键在于——霾!”
走进茫茫人海的宽窄巷,才突然想起原来已到了五一节假日。
我们兴致全无,随处找了家尚有空座的咖啡馆坐下。鼻子上和手心里不间断地冒着汗,这种潮湿闷热气候下全身黏糊糊的感觉又回来了。十几天前,我们坐在洱海边,顶着正午刺眼的阳光暴晒,都没出过一滴汗;不沾湿气的狂风呼啸,我慌忙地跑上沧海一粟屋顶的晾衣台上收已经风干的衣服……
可我们谁都没想过要取消掉成都这一趟行程。
因为这是我们“一个轮回”的远行。
十二年前我们来过的成都,住过的罗马假日广场旅馆,逛过的春熙街,吃过的宫保鸡丁,大雨天坐过的人力三轮车,吼过的《super star》……
尽管时过境迁,而我们又怎么可能忘,怎么可能不再来。广场还在,街道还在,情怀还在,歌也又合了一遍。
不再是当年那两个纤瘦的身影,当然回忆也变得愈加丰满。
谁说的“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还好我们都没有苟且地活着,还有不需要诗的、有彼此的远方。
c在她的日志里说幸运的是能在十五岁就找到了我。我又何尝不同样的庆幸着呢?
一个月前,在她的工作室,她一边吃着我给她打包上来的炒粉,一边与我计划着旅程,在app上订票……
然后我们憧憬着,等我们都老了,老到终可以了无牵绊,再合租下一间房,在每个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进时,我贴着剪报,她听着收音机,我依旧喝着茶,她依旧赖着咖啡,然后相视而笑着说:哈,你的脸上又多了一道褶子!
2016.5.字